翌日,天色未明。
韦氏几乎是一夜未眠,眼下两团淡淡的青黑,是昨夜惊惧与思虑留下的痕迹。卯时三刻,这个时辰,对于寻常的王府女眷而言,或许才刚刚从锦被中醒来,但对她来说,却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她不敢耽搁,甚至不敢用早膳,只是草草梳洗,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素色长裙。没有珠钗,没有环佩,整个人素净得如同一缕即将消散的晨雾。她知道,在那位光芒万丈的太平公主面前,任何多余的装饰,都只会显得更加寒酸,甚至是一种不自知的挑衅。
临行前,她从贴身的衣物中,取出了一个昨日陆羽派人送来的小锦囊。里面没有纸条,只有一枚温润的玉佩,上面雕着一幅图案:一棵柔韧的蒲草,系在一块坚硬的磐石上。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陆羽没有给她任何具体的应对之策,只有这枚玉佩,和一句口信:“公主如烈火,以柔水克之;公主如利刃,以蒲草避之。守住本心,方得始终。”
守住本心……她的本心是什么?
是一个只想丈夫和儿子平安的妻子与母亲。
韦氏深吸一口气,将玉佩重新藏好,那份冰凉仿佛渗入了她的骨髓,化作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底气。
太平公主府邸的马车,早已等候在庐陵王府的侧门。依旧是那般华贵,只是少了昨日那位内侍的谄媚,多了一份公事公办的冷漠。
一路无话,当马车停在太平公主府那座堪比皇城宫殿的朱红大门前时,韦氏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如果说庐陵王府是败落的枯枝,那这里,便是盛放的牡丹,每一片砖瓦,每一处雕梁,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权势与荣宠。
一名管事嬷嬷引着她,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却并未将她带往任何一处厅堂,而是直接领到了一片开阔的演武场。
清晨的阳光下,场中一名女子身着劲装,红衣似火,正手执长鞭,干净利落地抽在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身姿矫健,英气逼人,每一次挥鞭,都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
正是太平公主。
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韦氏的到来,依旧专注地玩着她的“击鞠”,只是那鞭子抽打陀螺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精准而富有节奏,像是敲在韦氏的心上。
韦氏不敢出声,只能垂手侍立在场边,任由带着寒意的晨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
她就这么站着,从晨光熹微,站到日上三竿。
期间,有侍女为太平公主送上热茶、精致的糕点,甚至还有人搬来软塌供她小憩。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看韦氏一眼,仿佛她只是演武场边的一尊石像,一株枯草。
这是一种无声的折磨,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它在消磨她的意志,摧毁她的尊严,让她清楚地认识到,在这里,她连一个物件都不如。
韦氏的腿开始发麻,胃里也因饥饿而隐隐作痛。她有好几次都想开口,哪怕是说一句“殿下安好”,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她一想到怀中的那枚玉佩,想到那柔韧的蒲草,便又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只是站着,低着头,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那谦卑的姿态之下。
终于,太平公主似乎是玩腻了,她随手将鞭子扔给侍女,接过一方热毛巾擦了擦手,这才像是刚刚发现韦氏一般,懒洋洋地抬了抬眼。
“哟,皇嫂来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仿佛韦氏是刚刚才到,“站了这么久,累了吧?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真是……太守规矩了。”
“太守规矩了”这五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韦氏的身体晃了晃,强撑着行了一礼,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有些沙哑:“是臣妾来早了,不敢打扰殿下雅兴。”
“雅兴?”太平公主轻笑一声,走到她面前,用那双洞悉人心的凤目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得韦氏皮肤生疼。“本宫这点玩意儿,算什么雅兴。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把式罢了。不像皇嫂,如今可是神都洛阳的风雅人物,一出‘顽石兰芷’,引得满城侧目,连母后都对你另眼相看。”
韦氏心中警铃大作,头垂得更低了:“殿下谬赞,臣妾愚钝,险些酿成大祸,都是臣妾的不是。”
“不是?”太平公主的笑意更冷了,“我看是好得很。若非如此,你怎么能走出那座冷冰冰的王府,站到我这演武场来?”
她步步紧逼,言辞犀利,根本不给韦氏任何喘息的机会。
“母后让我教你规矩,本宫想来想去,这神都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实力’。”太平公主指了指演武场上那些精良的马匹和兵器,“有实力,你定的就是规矩。没实力,你就得守别人的规矩。皇嫂,你说对吗?”
这是一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