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御座之上,武则天的身影显得遥远而模糊,如同云端的神只,俯瞰着尘埃里的众生。
当太平公主那声“儿臣遵旨”落下时,这场惊心动魄的召见,才算真正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没有雷霆之怒,没有血溅当场。
女帝只是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可以退下了。那姿态,仿佛只是处理了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韦氏知道,从她踏出这殿门的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
她跟在太平公主身后,亦步亦趋。高大的殿门将身后的无边威压与森然隔绝,殿外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她被冷汗浸透的背上,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传来阵阵刺痛,但这皮肉之苦,远不及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太平公主的步履依旧从容,裙摆拂过光洁如镜的宫道,悄然无声。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韦氏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她们二人之间。
来时是两辆马车,回去时,却只剩下了一辆。
那名先前还神情倨傲的内侍,此刻却满脸堆笑,亲自为太平公主打起了车帘,腰弯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殿下请。”
太平公主看也未看他,却在踏上马车前,顿了顿脚步,侧过脸,对僵立在一旁的韦氏道:“皇嫂,还不上来?”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韦氏的心又是一紧。
同乘一车。
这比让她一个人回去,更让她感到恐惧。
在宫女半是搀扶半是推搡下,韦氏狼狈地爬上了马车。车厢内空间宽敞,熏着名贵的龙涎香,可她一进去,便觉得空气稀薄得让她窒息。
太平公主已经安然落座,斜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那张绝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
车轮滚滚,驶出重重宫门。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韦氏跪坐在角落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喜怒无常的公主殿下。她低着头,只能看到自己那双因紧张而死死绞在一起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太平公主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凤目,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皇嫂。”她忽然开口。
“……在。”韦氏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太平公主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韦氏,看得韦氏头皮发麻。
“你这出戏,唱得可真好。”太平公主的声音慵懒,却像一把小巧的银刀,精准地剖开了韦氏刚刚用血泪筑起的防线,“连本宫,都差点信了。”
韦氏浑身剧震,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慌乱地摆着手:“殿下……殿下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我没有……我真的只是……”
“行了。”太平公主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在这里,就你我二人,不必再演了。演给母后看也就罢了,演给我看,你不嫌累吗?”
韦-氏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陆羽教她的所有应对,似乎都在太平公主这直白得近乎粗暴的质问下,失去了作用。
看着她这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太平公主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她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这个皇嫂,或许真的不是在演。
她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而线的另一端,握在那个男人的手里。她所有的应对,所有的言语,都只是在重复被设定好的程序。
想到陆羽,太平公主的心绪便有些烦乱。
那个男人的影子,似乎无处不在。他明明不在场,却主导了整件事的走向。从庐陵王府的“顽石兰芷”,到紫宸殿的“泣血陈情”,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他不仅算准了母后的反应,甚至连自己会如何应对,都算计了进去。
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让她极不舒服。
“陆帝师,”太平公主换了个话题,声音冷了几分,“倒是很会教人。连哭丧,都能教得如此楚楚可怜,闻者伤心。”
提及陆羽,韦氏反而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定了定神,依旧摇头,声音却比刚才坚定了一些:“殿下误会了。陆帝师只是奉旨开解王爷,所言所行,皆是忠君体国之意。至于我……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听了些皮毛,便自作主张,险些酿成大祸,与陆帝师并无干系。”
她还在坚持那套说辞。
太平公主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清脆,却带着一丝冷意。
“好,好一个‘并无干系’。”她点了点头,不再逼问,只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气氛却不同了。先前的死寂,是源于恐惧和威压。而此刻的沉默,却是因为一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双方心照不宣的对峙。
韦氏的心,七上八下。她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应对是否正确,更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心里在想什么。
马车行至一个岔路口,一边通往太平公主府,一边通往庐陵王府。
就在韦氏以为可以就此解脱时,太平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从明日起,卯时三刻,到本宫府上。”
韦氏一愣。
太平公主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说道:“母后让你跟着我学规矩,你不会忘了吧?”
“不……不敢忘。”
“那就记好了。”太平公主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在本宫那里,收起你那套哭哭啼啼的把戏,我不吃这一套。母后让你学规矩,可没说,是让你学活的规矩,还是死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