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汽车在上海的街巷中平稳穿行。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如浮动的画卷,霓虹招牌、电车轨道、熙攘的人群……一切都那么繁华,却又那么陌生。
清桅几乎辨认不出什么地方,她对这座城市的全部记忆,似乎都凝固在了六年前黄浦江畔那个硝烟弥漫、生死一线的夜晚。恍然间,她有一种乘着时光隧道穿梭而来的错觉,仿佛从一个充满伤痛与别离的旧世界,跌入这个崭新到令人无所适从的“新”上海。
“妈妈!那是什么?亮亮的!”桐桐半个身子都趴在了车窗边,小手指着远处一栋灯火辉煌的欧式建筑,激动地回头问。
清桅循着望去,茫然地摇了摇头:“妈妈……也不知道。”
“那是大光明戏院,”沈世诚温和的声音从旁响起,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将桐桐抱到自己膝上坐稳,指着窗外,“看,那边有尖顶的,是慕尔堂。前面那条很热闹的,就是南京路。”
他一路指,一路耐心地讲解,语气平稳,像在讲述一个个温暖的故事:“这里从前是跑马厅……那边过去一点,就是外滩了,能看到黄浦江和大轮船。”
桐桐听得入了迷,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小嘴不时发出“哇”的惊叹,问题一个接一个:“舅舅,那个呢?那个圆圆的房子是什么?”“江上真的有比房子还大的船吗?”
清桅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沈世诚低沉耐心的嗓音,看着女儿兴奋好奇的侧脸。车窗外的街景依旧陌生,但沈世诚的话语,却像一支细笔,在这片空白的城市地图上,为她一一勾勒出轮廓与名字。
那种悬浮在时光之外的恍惚感,竟奇异地渐渐消退。空落落的心底,仿佛被他平实的讲述一点一点地填入了温热的、属于“当下”的实感。
车子缓缓驶入法租界一处静谧的林荫道,最终停在一座气派的铁艺大门前。门内一幢三层高的欧式洋楼,灯火辉煌,辉煌气派。
清桅看着眼前这极尽富贵之能事的宅邸,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她这位七哥,本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世祖,即便如今已是沉稳的银行家,那份深入骨髓的、对优渥生活的追求与享受,显然从未改变。
院子里已停着几辆汽车。沈世诚先下了车,转身想接过清桅怀里的桐桐,小姑娘却一扭身,小手更紧地搂住了清桅的脖子,将脸埋在她肩头,陌生的环境让她本能地感到些许不安。
清桅只好抱着她下车。
几乎是同时,主楼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暖光和人声一同涌出。走在最前面的是五姐沈清宜,一身宝蓝色丝绒旗袍,外罩白色貂皮披肩,依旧是记忆里明艳照人的模样。她手里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小西装的男孩,眉眼间有沈家人的清俊。
“小九来了!”沈清宜快步走下台阶,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她身后跟着几位衣着体面的管事和佣人,也都面带笑容,恭敬地垂手而立,纷纷向“九小姐”问好,气氛热闹而周到。
福生抬手招呼人将车上的东西拿下来,都是清桅带来的。
“五姐。”清桅微微颔首,语气客气而平淡。她怀里的桐桐偷偷抬起眼,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又热情的陌生阿姨,还有那个好奇打量着自己的小哥哥。
沈清宜的目光立刻被桐桐吸引,眼中泛起柔软的光:“这就是桐桐吧?长得真像你小时候!”她示意儿子,“佑安,快叫小姨,这是桐桐妹妹。”
小男孩明亮的眼睛看着清桅,很绅士的一弯腰,“小姨”。
清桅微微一笑,抱着桐桐蹲下来,将她放在地上,柔声说:“桐桐,这是哥哥。”她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温柔道:“你不是一直说,最想要一个哥哥吗?”
桐桐圆圆的眼睛看看清桅,又看看面前穿着小西装、模样端正的林佑安,小嘴抿了抿,眼圈却毫无征兆地迅速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紧接着便“哇”地一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