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琪是跟着清桅回国的。如今她孑然一身,除了账户里那笔不小的数字,境况比清桅更令人唏嘘。
当年为救舟亭,她被迫跟了宋骏麟。北平沦陷时,宋骏麟遭人构陷,落入日军陷阱。求救无门,最终被活活打死。
他死了,却给宋琪留下一笔足以衣食无忧的遗产。她举目无亲,在北平再也待不下去,几经周折联系上清桅,得知她已赴美。于是连夜赶去天津买了一张前往纽约的船票。
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清桅没有问过。只是在美国重逢时,只在纽约,看到宋琪像换了个人,敏感、多疑、终日惶惶,拒绝与任何人接触。看了两年多的心理医生,才勉强找回几分从前的模样。
清桅决定回国时,宋琪不愿独自留在异乡,连未完成的学业也抛下,执意跟着回来。此刻,清桅从后视镜里望着她安静的侧脸,猜想她近来定是找工作不顺利,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又开始波动了。
“想吃什么?”清桅握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牵她的手,冰凉的,“要不去吃暖锅吧,暖和。”
“好。”宋琪握着她的手,笑着点头,眼里有恍惚的笑意。
两人在热气氤氲的暖锅店里坐了近两个小时,热汤和好友的陪伴,终于让宋琪脸上恢复了血色,眼里也有了真切的笑意。
从饭馆出来,宋琪像是要补偿自己前几日的低落,拉着清桅一头扎进了旁边的百货公司,从新式的羊毛大衣到精巧的发夹,买了一堆。清桅也不劝阻,只是笑着帮她提袋子,知道这对于宋琪来说,是种自我疗愈的方式。
逛至一家门面雅致的旗袍定制店时,宋琪被橱窗里一袭月白色绣银线玉兰的料子吸引,拉着清桅走了进去。店内弥漫着淡淡的樟木和丝绸香气,两位老师傅正低头赶工,另有两个穿着体面的太太坐在沙发上,边挑选花样边低声闲聊。
清桅正帮宋琪看着一件半成品旗袍的盘扣样式,那两位太太的对话便飘进了耳中:
“……所以说,这秦家的九姨太,真真是命里有福,也是够胆魄。”其中一位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却满是惊叹,“听说难产了一天一夜,最后关头硬是咬牙挺了过来,给秦老爷生了个大胖小子!”
“可不是嘛!”另一位接口,语气微妙,“这下好了,母凭子贵。秦老爷都快七十了,得了这么个老来子,听说欢喜得跟什么似的,立马拨了静安寺路一栋小洋楼给她,还专门从香港请了个月嫂班子过来。”
“不过……秦家那几位少爷和正房太太的脸色,怕是好看不到哪儿去哦。这往后啊,秦家的水,更深了。”
“谁说不是呢,那九姨太听说年纪轻轻,长得跟画里人似的,这下又有了儿子傍身……往后的日子,是福是祸,还真难说。”
清桅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手中光滑的丝绸上,没有抬头。原来昨天那位坚韧到令人心疼的产妇,难不成竟是沪上豪门秦家的九姨太?
清桅正凝神细听,宋琪却已挑好了一件旗袍唤她去里间帮忙参考。等她陪着宋琪试完衣裳出来,方才闲聊的两位太太已不见踪影,那关于秦家九姨太的未尽之言,也随之消散在空气中。
逛完街,清桅将宋琪送回了住处,才独自驱车返回霞展路的公寓。次日,桐桐的高烧已退,精神也恢复了不少,清桅心下稍安,又投入了一整天的忙碌。
临近下班时分,她不经意间抬眼,看见了墙上挂着的日历。目光落在那个被自己用铅笔轻轻圈出的日期上。
沈世诚说的父亲七十大寿,就在今晚。
她静静地看着那个圆圈,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暗下来,办公室里只剩她一人。那些被埋葬的亲情、过往的隔阂、父亲年迈的容颜、以及沈世诚那句“有些人这次不见,或许就再没有下次了”……种种情绪像潮水般涌上心头,相互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