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同志(1 / 2)

授勋仪式定在三天后,地点是关东军哈尔滨特务机关本部的小礼堂。消息不胫而走,至少在防疫总部和相关的日伪小圈子里,周瑾瑜再次成了话题人物。羡慕的、嫉妒的、鄙夷的、麻木的,各种目光交织在他身上。

周瑾瑜表现得一如既往的谦逊低调,对同事们的祝贺只是礼貌地回应,反复强调“只是运气好,做了该做的事”。但在私下里,他和顾婉茹都知道,这是一场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的硬仗。

授勋前一天晚上,顾婉茹仔细熨烫着周瑾瑜那套最好的西装。煤油灯的光晕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但眼神专注。

“明天,我陪你去吗?”她问,声音很轻。

按照惯例,这种授勋仪式,家属通常不参加,除非是更高级别、更公开的活动。但清水一郎特意让人通知,希望“周太太也能出席,共同分享这份荣誉”。

“清水点名让你去,不去反而显得异常。”周瑾瑜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但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去,而且要表现得体,带着适当的自豪和一点紧张。”

“自豪?”顾婉茹的手顿了顿。

“对,一个依附丈夫、以丈夫为荣的传统妻子,在丈夫获得‘官方’认可时,应该感到自豪,哪怕这认可来自日本人。”周瑾瑜放下文件,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婉茹,我知道这很难受。看着自己的同志、爱人,接受敌人的勋章,还要为此感到‘高兴’……”

顾婉茹摇摇头,反握住他的手:“我明白。这不是你的勋章,是‘周瑾瑜’的勋章。我们只是在扮演这个角色必须完成的一幕戏。只是……”她叹了口气,“想到那些牺牲的同志,想到可能因此对你产生的误解,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

“这就是‘墙’要承受的。”周瑾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误解、屈辱、甚至来自自己人的憎恨,都是这堵墙的一部分。墙不说话,不解释,只是站在那里。它的价值,时间会证明。”

顾婉茹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明天,我会站在你身边。无论别人怎么看,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第二天上午,天气阴冷。周瑾瑜穿着笔挺的西装,顾婉茹则穿了一件素雅但质地不错的旗袍,外面罩着大衣,头发挽起,略施脂粉,显得端庄而温婉。两人乘坐特务机关派来的汽车,来到了那座灰色的建筑。

小礼堂里已经布置好,正面墙上悬挂着日本国旗和满洲国五色旗,是特务机关和防疫总部的部分中低级军官、文职人员,还有两个拿着照相机的记者。气氛不算隆重,但足够正式,透着一股冰冷的仪式感。

清水一郎站在讲台旁,正和几个军官低声交谈。看到周瑾瑜夫妇进来,他脸上露出那种标志性的、冰冷的微笑,迎了上来。

“周桑,周太太,欢迎。”清水一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在顾婉茹脸上停留了一瞬,“周太太今天很光彩照人。”

顾婉茹微微低头,用略带拘谨的日语回答:“清水少佐过奖了。”她的日语带着明显的口音,但足够应付简单交流,这符合她“努力学习日本文化”的设定。

“周桑,放松些,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清水一郎拍了拍周瑾瑜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多谢少佐栽培。”周瑾瑜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紧张。

仪式很快开始。一个特务机关的课长用日语宣读了一篇简短的表彰词,无非是赞扬周瑾瑜“忠于职守”、“专业精湛”、“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为维护满洲国公共卫生安全做出贡献”云云。周瑾瑜站在讲台下,身姿挺拔,表情肃穆,目光平视前方,认真聆听着每一个字,仿佛那些虚伪的赞誉真的让他心潮澎湃。

顾婉茹站在侧后方的人群中,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带着淡淡的、得体的微笑,目光始终追随着周瑾瑜。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各种视线,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漠然。她努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但手心已经微微出汗。

表彰词宣读完毕,清水一郎亲自走上前,从侍从手中的托盘里,拿起那枚三级景云勋章。勋章不大,造型是常见的星章加绶带,在礼堂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周瑾瑜君,”清水一郎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表演式的庄重,“鉴于你的杰出表现,特授予你满洲国三级景云勋章。望你今后继续精诚合作,为大东亚共荣伟业贡献力量。”

周瑾瑜上前一步,微微低头。清水一郎将勋章别在他的西装左胸口袋上方。别针穿透布料,轻轻刺在皮肤上,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周瑾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自然。

“啪、啪、啪……”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记者们的相机闪光灯亮了几下,记录下这“荣耀”的一刻。

周瑾瑜抬起头,面向众人,脸上露出混合着激动、荣幸和谦逊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用清晰但略带颤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激动”)说道:“非常感谢清水少佐,感谢各位长官的信任和厚爱!我周瑾瑜一定不负所托,继续在防疫岗位上尽职尽责,为……为哈尔滨的安宁和繁荣,贡献自己全部的力量!”

他的发言很简短,没有过多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过分谄媚,符合一个“技术官僚”的身份。但其中的关键词——“安宁”、“繁荣”、“尽职尽责”——都踩在了日伪当局喜欢的调子上。

清水一郎带头再次鼓掌,笑容似乎真诚了一点。仪式就此结束,接下来是简单的茶点时间,供与会者交流。

周瑾瑜立刻成了小范围的焦点。几个日本军官和文职人员过来和他握手道贺,说着客套话。周瑾瑜一一应对,态度恭敬而不卑微,感谢的同时不忘把功劳归给“上级的指导和同事的支持”。

顾婉茹也被几位军官太太围住,用半生不熟的日语和中文夹杂着聊天,话题无非是衣服、天气、插花。顾婉茹应对得体,偶尔流露出对丈夫“成就”的小小自豪,但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倾听和微笑。

清水一郎端着一杯茶,站在稍远的地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全场,但周瑾瑜能感觉到,那目光的焦点,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自己身上,像探照灯一样,试图穿透他完美的表演。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过来。是铁路医院的沈云山。他今天似乎也是作为“友好单位代表”被邀请来的,穿着白大褂外面套着西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周医生,恭喜。”沈云山伸出手,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周瑾瑜和他握了握手:“沈医生,你也来了。多谢。”他注意到沈云山看向他胸前勋章的眼神,快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鄙夷,有失望,似乎还有一丝……探究?

“周医生现在可是模范人物了。”沈云山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只有两人能听到,“不知道周医生还记得上次提到的,德国那些关于医疗公平的论文吗?”

周瑾瑜心中一动,脸上笑容不变:“哦,那些啊,只是学术探讨。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的。我们做医生的,能治好眼前的病人,就算尽到本分了,沈医生你说呢?”

他把问题抛了回去,同时划清了界限——只谈医术,不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