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山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而另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激烈的战争,已在更广阔的舆论场上轰然打响。
上海《申报》馆内灯火通明,主编与编辑们怀着激愤的心情,将刚刚收到的来自吉林的详细电文,以头版头条的醒目位置刊出,标题触目惊心——《日寇悍然入侵我天宝山,靖边军浴血奋战保疆土》。
报道以翔实的笔触,叙述了日军如何屡次越界挑衅、侮辱守军、制造事端,直至最终发动蓄谋已久的猛烈进攻,并盛赞江荣廷所部靖边军“为国守土,血染银矿,忠勇昭彰,气贯长虹”!
紧接着,《盛京时报》、《大公报》等南北各大报章纷纷转载,连篇累牍的报道如同道道惊雷,在全国范围内炸响。“日寇”、“侵略”、“自卫反击”、“血战不退”等字眼,如同灼热的烙铁,深深烫灼着每一位关心时局的读者的眼睛与心灵。
一时间,国内民情鼎沸,久被压抑的民族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在北京,北京大学、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们率先走上街头,他们聚集在东交民巷附近,挥舞着临时书写的标语,慷慨激昂地演讲,高呼“抵制日货,雪我国耻!”、“扞卫主权,还我河山!”在上海,广州,乃至武汉、长沙,游行、集会的浪潮此起彼伏。各地的士绅、商贾也罕见地联名上书督抚,请求朝廷务必强硬应对,“万不可再蹈甲午覆辙,屈膝求和!”自甲午战争惨败、马关割台以来,积压了十余年的屈辱、愤懑与不甘,在这场来之不易的、由边防将士用鲜血换来的“胜利”刺激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民间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靖边军,声讨日本侵略行径。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内的气氛,却与民间街头的激昂振奋截然不同。这里空气凝重,檀香袅袅也驱不散那份深沉的忧虑。
慈禧太后半倚在软榻上,眼帘低垂,看似在养神,实则将几位军机大臣的奏对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
铁良率先出列,在涉及对外强硬的问题上,从不吝于发声:“老佛爷,天宝山一役,我靖边军将士力挫倭寇凶锋,实乃近年来罕见之胜绩!此战足以证明,我朝推行新政,编练新军,已卓有成效!日人虽悍,我大清将士亦非怯懦之辈!此战,不仅保住了天宝山矿利,更极大地维护了天朝威严!臣以为,正当借此契机,严词驳斥日方一切无理要求,使其知难而退!”
他话音刚落,那桐便忧心忡忡地开口,语气中充满了不安:“铁良大人所言,虽有道理。然……日人狼子野心,睚眦必报,此番在天宝山受挫,损兵折将,岂能甘心?万一其恼羞成怒,以此为借口,调集更多重兵前来报复,如之奈何?彼时战端一开,恐非一隅之地之争,而是关乎国运之相搏啊!不得不慎!”他的担忧,并非孤例,恰恰代表了朝中一大批官员内心深处未曾消除的“恐日”心理。天宝山的胜利让他们惊喜,但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积累的国力和甲午战争留下的阴影,更让他们感到具体而真切的后怕。
慈禧太后缓缓拨动着手中的佛珠,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深的审慎:“打仗,打的是银子,是底气,是国本。徐世昌他们上次联名上书,说能不费中央一钱一厘,可万一……万一真打大了,打成了全面开衅,这银子,这兵饷,还能不费吗?倭人……是吓不住的。”她顿了顿,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下达了旨意,“告诉外务部那班人,去跟日本人谈!但有一条,给哀家记清楚了,祖宗之地不可丢。这是底线。至于其他的……你们,斟酌着办吧。”
这番旨意,既表明了坚守领土的最终底线,也给外交谈判留下了足够的回旋空间,更透露出她不愿事态无限扩大的核心意图。
就在清廷内部为是“乘胜追击”还是“见好就收”而意见纷纭、争论不休之际,日本的外交反击也已迅速发动。驻华公使伊集院彦吉再次前往清廷外务部,递交了一份措辞极其强硬、完全颠倒黑白的照会。
在外务部的会客厅内,伊集院彦吉面无表情,语气冰冷地宣读着照会内容:“……根据我方确切调查,此次事件,完全是由于清国边防部队蓄意设伏,野蛮攻击我正在天宝山附近进行正常、和平巡逻的帝国士兵所引发!清军此举,实属背信弃义,造成帝国陆军重大人员伤亡!武田大队所部之行动,完全是在遭到无耻偷袭后,被迫进行的自卫反击!清国政府必须对此严重事件负全部责任!”
这份照会,将武田少佐蓄谋已久的主动进攻,完全歪曲成了“被迫自卫”,将中国的守卫国土,污蔑为“蓄意埋伏”,极尽混淆视听之能事。
与此同时,在日本控制下的《顺天时报》以及在欧美有影响力的报刊上,日方操纵的舆论机器也开始全力开动,连篇累牍地大肆渲染“中国军队在间岛地区的暴行”、“清国排日情绪高涨,威胁东亚和平”,并配以精心裁剪、甚至伪造的所谓“证据”图片,在国际上竭力塑造日本作为“受害者”和“秩序维护者”的虚假形象,企图博取国际社会的同情,并向清廷施加更大的外交压力。
一场围绕天宝山事件的舆论战与外交战,在两国之间以及国际舞台上,骤然升级,其激烈与复杂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刚刚结束的那场血肉横飞的阵地攻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