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萧景琰冷哼一声,重新坐下,“是否赤诚,非凭口说。都给朕闭嘴!再有敢无故喧哗、恶意攻讦者,以扰乱朝堂论处!”
此言一出,再无人敢吭声。方才还沸反盈天的含元殿,此刻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萧景琰目光转向文官班列中段,那里站着一位面色依旧带着些许疲惫与紧张,但眼神已比昨日坚定许多的官员——工部左侍郎陆文渊。
“陆侍郎,”萧景琰点名,“你可有见解?”
陆文渊浑身一激灵,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回陛下,微臣……微臣愚见,主要关乎工部事务,或可对防范工程贪腐有所裨益。”
“但说无妨。”
“是。”陆文渊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臣掌管工部,深知大型工程,如河道整治、宫室营造、道路修筑等,款项动辄巨万,最易滋生贪墨。以往多由工部拟定预算,朝廷拨付,具体采购、雇工,亦多由工部官员或其关联商行承办,其间腾挪空间甚大。”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属于技术官员的务实光芒:“臣建议,可试行‘工程明示与商行竞投’之制。凡朝廷重大项目立项,须将预估所需之主要物料种类数量、大致人力工时、以及朝廷核定之总预算上限,张榜公示于衙署外,使民众周知。同时,公开允许具备资质的民间商行,依据公示之要求,自行核算成本,密封投递‘承揽状’,提出他们的报价与方案。届时,由工部、户部、乃至御史台派员组成核验组,当众开封比对,在保证质量之前提下,择报价合理、方案稳妥者中标承办。而非……而非全由工部内部指定。”
他补充道:“如此,一者可引入商行间竞争,迫使报价趋于实在,可为朝廷节省大量帑银;二者,过程公开,多方监督,大幅减少工部官员在物料采购、人力雇募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之机会。此谓‘以公开促公正,以竞争降成本’。”
此言一出,工部班列中不少官员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甚至有人对陆文渊投去怨愤的目光。这“竞投”之法,简直是断了他们许多人在工程中的财路!将原本可以暗中操作的肥差,变成了阳光下拼价格、拼质量的苦差!但碍于皇帝方才的威慑,无人敢出声反对,只能暗暗咬牙。
御座之上,萧景琰却是眼睛一亮!冕旒后的脸上,甚至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欣赏与惊讶。
“工程明示……商行竞投……公开招标……”他心中默念,这陆文渊所提,不就是他前世现代社会常见的“政府公开招标”制度的雏形吗?一个古代的工部技术官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能跳出自身部门利益的桎梏,提出如此具有现代市场经济思维和透明行政理念的方案!这份敏锐的洞察力与自我革命的勇气,实在难能可贵!这陆文渊,不仅是个实干派,更是个思想开明、敢于创新的难得人才!
“陆侍郎此议,”萧景琰开口,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赞许,“思虑新颖,切中时弊,颇具操作性。以公开竞争来降低成本、遏制贪腐,思路甚好。朕会详加考量。”
“谢陛下!”陆文渊听到皇帝的肯定,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激动之余,更多了几分干劲,躬身退下。
随后,六部其他官员也陆续有人出列陈述己见。然而,或许是受之前氛围影响,或许是本身立场使然,绝大多数官员提出的,依然是偏向“加强教化”、“循序渐进”、“区别对待”、“以安抚为主”的保守建议,与李辅国的思路大同小异。只有零星几位素以刚直清廉着称的御史或中层官员,提出了诸如“恢复严刑峻法惩治贪官”、“派遣强力巡察组赴地方暗访”等较为激烈的建议,但像沈砚清那般系统、深入,或像陆文渊那般具有创新性的方案,再未出现。
萧景琰静静地听着,将所有人的言论、神态、乃至他们所属的派系、可能的利益关联,都默默记在心中。一幅关于朝堂势力分布、利益纠葛与人心向背的隐秘图谱,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待最后一位官员退回班列,萧景琰沉默了片刻。含元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的最终决断。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贪腐之事,如毒瘤附体,侵蚀国本,辜负民心。对待此等顽疾,心存侥幸、畏首畏尾、裹足不前,便是纵容,便是同谋!便是让那些蠹虫以为朝廷软弱,律法可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凛冽的杀气:
“故此,朕意已决!肃贪反腐,绝不拖延,绝不手软!必以最坚决之态度、最迅速之行动、最严厉之手段,犁庭扫穴,涤荡污浊!”
他目光如电,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百官:“今日朝堂之上,诸卿之言,朕已尽闻。孰为老成谋国,孰为敷衍塞责,孰为真心实意,孰为别有用心……朕,心中自有明镜!”
他稍作停顿,语气中的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现在,朕给那些曾伸过手、昧过心、藏过赃的人,最后一个机会。回头是岸,主动交代,退赃补过,或可酌情从轻发落。这是朕,给予的仁慈,也是最后通牒!”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划过每一张或苍白、或惶恐、或强作镇定的面孔:
“若仍执迷不悟,心存侥幸,以为能瞒天过海……待朕亲自将其揪出之时……”
他故意停顿,让那无声的压力蔓延到极致,然后,一字一顿,冰冷彻骨地说道:
“轻则,削籍罢官,流放边荒,永世不得归!”
“重则——”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夷、灭、九、族!”
最后四个字,如同九幽寒冰凝成的利箭,带着无边的杀意与帝王的冷酷,射穿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扑通!”“扑通!”
数名心理素质稍差的官员,终于承受不住这直击灵魂的恐惧与威压,双腿一软,竟直接瘫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厚重的朝服。更多的人则是面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都在打颤。即便是那些自问清白的官员,也被皇帝此刻展现出的、毫不掩饰的铁血与无情所震撼,心底发寒。
他们终于无比清晰地记起来了——龙椅上这位年轻的帝王,是曾从权臣与太后的绞杀中逆势崛起的狠角色!是御驾亲征、屠灭北狄数十万铁骑的战争统帅!他温和时,可与民同庆,铭记英烈;但他冷酷时,手中的刀锋,绝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锋利、都要无情!
萧景琰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冰冷一片。他知道,仅凭威慑不够,但这是必要的开端。
“朕给你们,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时间。”他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深沉,“不久之后,具体的肃贪章程与律法修订,便会颁布天下。望诸位爱卿,好自为之,鼎力配合。”
他站起身,冕旒轻响。
“退朝。”
说罢,不再看殿下神色各异的臣工,拂袖转身,决绝地离开了御座,消失在丹陛之后的屏风深处。
留下满殿文武,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严冬暴风雪的洗礼,半晌无人动弹。空气中弥漫着恐惧、不安、以及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
陛下回来了。
那柄悬于朝堂之上的冰冷利剑,也终于,彻底出鞘了。
凛冬,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