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泰在田里按“品”字形选了九个点,每个点都扒雪取土,仔细观色、捻搓、甚至尝味。徐庶则去查看水渠的源头、走向,以及与其他田地的关系。张辽和高顺一左一右,隐隐将李通等人隔在外围。
李通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了。
他没想到这几个年轻人如此认真,手段如此专业。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个书夹——每项记录都分门别类,还有复核栏,根本不像以前那些可以随便糊弄的胥吏。
半个时辰后,初步结论出来了。
“土壤综合评定:壤土偏埴,肥力中等,但分布不均。水源评定:渠灌,但地势偏高,抢水能力弱,评定为‘可灌偏下’。”郭泰大声宣布,让王修记录,“根据《田亩九等法》试行细则第三章第五条,结合颍川郡中田亩产基准,此田初定为——中下田。”
“什么?!”李通终于绷不住了,失声叫道,“中下田?这明明是上好良田!诸位是不是看错了?这……这定等也太低了吧!”
“李公莫急。”徐庶走过来,语气依然平静,“定等有依据。第一,土壤不均,部分区域偏粘,影响透气。第二,水源不占优,旱年可能缺水。第三,我等观察到田中有不少‘重茬’迹象——这块田是否连续多年种粟,未轮作养地?”
李通噎住了。重茬减产,这是老农都懂的道理,但他为了多收租,确实让佃户连年种粟。
“按中下田标准,亩产基准一石四斗。”郭泰补充,“比李公原先报的‘中中田’亩产一石六斗,每顷少纳粟二十石。百顷,便是两千石。李公,这其实是替你减负了。”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出你原先可能虚报产量偷税,又给了台阶:现在定低等,你反而少交粮。
李通脸色变幻,最终挤出一丝笑:“是……是李某不懂。诸位专业,专业。”但他眼神深处的不甘,谁都看得出来。
“接下来,需要丈量实际亩数。”郭泰拿起丈田绳,“请李公派人,从东界开始拉绳。”
李通嘴角抽了抽,但还是示意管家带人帮忙。
丈量的过程繁琐而漫长。郭泰负责读数,王修记录,徐庶监督防止作弊。张辽和高顺则警惕着四周。直到日头偏西,才量完不到三分之一。
“今日天色已晚。”郭泰看着西沉的太阳,“明日继续。另外,李公,田契上写北至丘陵,但我等观之,北面那片缓坡似也被开垦了?那是否也算在田亩内?”
李通心头一紧。那片坡地是他三年前悄悄开垦的,没入册,也没纳税。
“那……那是荒坡,种不了什么,就没算。”他强笑。
“是否可耕,需勘验后定。”郭泰记下一笔,“明日一并丈量。”
当晚,五人住在阳翟县驿馆。房间里,炭盆烧得正旺。
“这个李通,有问题。”徐庶一边整理今日记录,一边说,“他听说要重丈时,眼神慌乱。尤其是提到北面山坡时,他手抖了。”
王修点头:“还有,他田里佃户,我们远远看着时,他们不敢靠近。李通的人一出现,他们就躲开。我借口找水喝,接近一个老农,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田是东家的,我们只管种’。”
郭泰沉吟:“卢尚书说过,度田最难的不是测量,而是人心。李通只是阳翟中等豪强,尚且如此。那些真正的大族……”
话音未落,驿馆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张辽和高顺瞬间起身,手按刀柄。郭泰等人也警觉起来。
喧哗声很快平息。过了一会儿,驿丞敲门进来,脸色有些不安:“几位吏员,刚……刚才有人往驿馆门口扔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
驿丞递上一个布包。高顺接过,谨慎地打开。
里面是十枚金灿灿的五铢钱,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
“行个方便,自有厚报。”
没有署名。
房间里一片死寂。
“收买。”徐庶冷笑,“手段真糙。”
郭泰拿起一枚金钱,在灯下细看。钱是真的,而且是新铸的“昭宁五铢”,成色极好。十金,对于他们这些寒门学子来说,是一笔巨款。
“怎么办?”王修看向郭泰。
郭泰沉默片刻,将金钱放回布包,递给驿丞:“原物放在驿馆门房,写明‘无名之赠,不敢受,请原主取回’。若无人取,三日后交县衙充公。”
驿丞应声退下。
张辽忽然开口:“今夜需值夜。我和高顺轮换。”
郭泰知道,这不是小题大做。这十金是试探,也是警告。若他们收了,后面会有更多“方便”;若他们不收,那么接下来可能就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什么了。
“有劳二位。”郭泰郑重拱手。
夜深了。
郭泰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窗外寒风呼啸,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他想起离家时母亲的叮嘱:“泰儿,朝廷用你,是看得起咱。做事要对得起良心,别学那些贪官污吏。”
又想起卢植在明堂上的话:“此行非游学,乃入虎穴。”
虎穴……
他翻了个身,手碰到枕边的桦皮书夹。冰凉的木质让他清醒了些。
这只是开始。阳翟一县,像李通这样的豪强还有多少?整个颍川郡呢?整个天下呢?
他们这三百学子,就像三百颗火种,被撒向九州。有的或许会被风吹灭,有的或许会点燃荒原。
而他郭泰,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这颗火种,烧得更旺,照得更亮。
隔壁传来张辽和高顺低低的交谈声,那是并州家乡的方言,让郭泰感到一丝温暖。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还有更硬的仗要打。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阳翟县城另一端的李府书房里,李通正对着一个黑影躬身。
“那几个小子,油盐不进。”李通咬牙切齿,“尤其是那个带头的郭泰,眼睛毒得很,连北坡都注意到了。”
黑影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只传来低沉的声音:“郭泰……并州来的寒门。查过了,家中只有老母,无甚背景。”
“那要不要……”李通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愚蠢!”黑影呵斥,“杀朝廷吏员,你想被灭族吗?曹操的骑兵就在三百里外驻扎,正愁没借口杀人立威!”
李通冷汗涔涔:“那……那怎么办?北坡那三十顷地要是被查出来,光是偷税的罚金就能让我倾家荡产!”
黑影沉默良久。
“郭泰不能动,但他身边那两个人呢?那个叫徐庶的,母亲好像住在荆州吧?还有那个王修,似乎有个兄长在青州为吏?”
李通眼睛一亮。
“记住,做事要干净。”黑影起身,声音冰冷,“度田是国策,硬顶是死路。但让几个毛头小子‘知难而退’,方法多的是。关键是……”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寒风灌入,吹得烛火摇曳。
“让他们自己离开。”
黑影消失在夜色中。
李通站在书房里,看着桌上那盏将熄的灯,脸上渐渐浮起狠色。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