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里安停驻脚步。
脚掌传递回来的触感已然改变。
高海拔区域那种坚硬、冰冷且无尘的黑曜石台阶在这里彻底断绝,取而代之的是松软湿滑、散发着霉烂气息的灰黑泥土。
少年转过身。
他的视线穿透稀薄的黄绿色毒瘴,投向身后那座刺破苍穹的黑色针塔。
那座他在其中苟活了十年的巢穴,此刻看起来像是一根插在星球脊椎上的剧毒倒刺。
高塔投下的阴影沉重得如同实质,死死压迫着他的肺叶。
纳克雷就盘踞在那顶端。
那个自诩为“父亲”的异形军阀,此刻或许正端坐在用人骨拼凑的餐桌前,肢解着那些被称为“实验耗材”的猎物,享受着满是血腥味的晚餐。
“别下去,莫塔里安。”
养父那带着黏液摩擦声的警告在他颅骨内回荡,阴冷刺骨。
“
莫塔里安收回目光,眼神骤冷。
他伸手拉紧那件由不知名巨兽腹皮缝制的灰色斗篷,苍白的手指扣住脸上那个简陋的黄铜呼吸面具,用力勒紧皮带。
粗糙的面具边缘深深陷入颧骨的皮肉,带来一阵必要的钝痛。
这是他利用废弃管道和过滤网私自改装的维生装置,滤毒罐里塞满了他从地窖阴暗角刮下来的活性炭苔藓。
“那我就去地狱看看。”
少年低语。
声音经过铜管的层层过滤,变成了某种沉闷、失真且带着金属颤音的嘶鸣。
他抬起腿,战靴踏碎了脚下的界碑,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
他穿过了一层肉眼可见、闪烁着油性光泽的毒雾分界线。
吸入肺部的气流质感瞬间改变。
高海拔那种高纯度,能够烧灼呼吸道的辛辣化学酸气迅速变淡。
一股更加浑浊、更加令人作呕的气味顺着过滤网强行钻进鼻腔——那是腐烂的植物根茎、发酵的死水沼泽,以及大量哺乳动物聚集产生的排泄物和汗馊味。
这是生命腐烂的味道。
莫塔里安五指猛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攥住手中那把长柄战镰。
这把武器重心极其靠前,手感沉重异常。
镰刃是他从纳克雷淘汰的处刑架上强行拆卸下来的,刃口虽然布满暗红锈迹,但只要挥舞的动能足够大,依然能轻易切开任何碳基生物的骨骼。
他压低重心,像一个灰色的幽灵,无声滑入迷雾缭绕的山脊线。
随着海拔不断降低,原本死寂的黑白世界开始呈现出某种扭曲的生机。
枯死的树干像焦黑的鬼爪抓向天空,泥沼表面不断炸裂开紫色的毒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黏稠声响。
一阵嘈杂动静顺着湿润的逆风飘入耳廓。
金属撞击岩石的脆响,皮鞭撕裂空气的爆鸣,以及……被刻意压抑、断断续续的啜泣。
莫塔里安迅速伏低身躯,借着一块长满暗红色毒瘤的巨石掩护,探出半个头颅向下方窥视。
视野下方是一片凹陷的山谷腹地。
数十个瘦骨嶙峋的生物正背着几乎压断脊椎的矿石筐,在没过膝盖的泥浆中艰难挪动。
莫塔里安幽绿的瞳孔剧烈收缩。
这些生物没有獠牙,没有鳞片,没有喷吐腐蚀毒液的腺体。
他们只有沾满黑泥的双手,只有颤抖的双腿,只有一张张因为营养不良而凹陷的面孔。
他们的生理构造……和莫塔里安完全一致。
“这就是……野兽?”
一股荒谬的寒意顺着莫塔里安的脊椎直窜头皮。
他死死盯着那些“野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脚下一滑,背上沉重的矿石筐瞬间压垮了他脆弱的膝盖。
并没有发生野兽般的咆哮或反击,老人只是绝望地趴在泥水里,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般瑟瑟发抖。
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了老人。
那是一个穿着全封闭式生化甲的监工,手里提着一条末端带着倒钩的神经鞭。
它是纳克雷量产的低阶仆从,一种没有灵魂、只知执行指令的血肉构造体。
“起来!烂肉!”
监工的面具下传出合成音的咆哮。
“啪!”
神经鞭狠狠抽在老人的背脊上,倒钩撕扯下一大块皮肉,带起一蓬血雨。
“再装死就把你剁碎了喂尸傀!”
老人发出凄厉惨叫,双手在泥浆里胡乱抓挠试图爬起,但断裂的腿骨根本无法支撑身体,让他再次重重摔倒。
监工冷哼一声,举起了右手的动力手枪。
枪口聚能线圈亮起,代表处决的刺眼红光在昏暗雾气中闪烁。
周围那些正在搬运矿石的“野兽”们——那些人类,做出了让莫塔里安难以置信的举动。
他们没有逃跑,也没有反抗。
他们纷纷双膝跪地,把头颅深深埋进污秽的泥浆里,向着那个施暴者磕头,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卑微至极的哀求。
恐惧。
除了恐惧,莫塔里安在那些浑浊的眼球里看不到任何东西。
没有野性,没有残忍,只有被奴役了千百年后,已经刻入基因深处的奴性。
“骗子。”
莫塔里安感觉胸膛里炸开了一团火。
不是毒气的灼烧,而是被欺骗的狂怒。
纳克雷从头到尾都在撒谎。
这些不是野兽,这些是和他流着同样血液的……同类。
而那个高居云端、自称“父亲”的领主,才是这个星球上真正的怪物。
它把这些同类圈养在泥潭里,像收割庄稼一样随意收割他们的生命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