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冬去春来(1 / 1)

山雪消融得很慢,仿佛留恋着这片它洁净过的土地。屋檐下的冰凌每日滴答着水珠,在石阶上敲出小小的凹痕。溪流重新丰盈起来,裹挟着碎冰与融雪的清冽,哗啦啦的声响比冬日里响亮了许多。陈远每日依旧在院中踱步,只是需更加小心湿滑的石径。他的咳喘,在雪后清冽的空气里,似乎又被勾起了几分,但精神却不见萎靡,反倒因着这万物即将复苏的气息,而显得有些许振奋。

他让毛骧将书房里一些受潮的书籍拿出来晾晒。自己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一边看着毛骧和老仆忙碌,一边随手翻着一本讲金石拓片的闲书。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残冬的寒意。

陆氏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半旧的夹袄,走到他身边比量了一下,笑道:“开春天暖,这夹袄倒是正合用。袖口我重新镶了边,你看看可还喜欢?”

陈远放下书,任由夫人将夹袄披在他肩上试了试。棉布柔软,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味,袖口新镶的深青色缎边,针脚细密匀称。“很好,穿着定是舒服。”他温声道,目光落在夫人因低头整理衣襟而露出的几缕白发上,心中蓦地一软。

“等天再暖和些,溪边的柳树该发芽了。”陆氏替他理好衣领,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外,“去年移栽的那几株桃树,也不知能不能活,若是活了,明年春天便能看花了。”

“能活的。”陈远语气笃定,不知是在说桃树,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午膳后,儿子陈瑜从城中来了,还带来了一位客人——周遇吉。周遇吉风尘仆仆,一身便装,见到陈远便要行大礼,被陈远抬手止住了。

“不在其位,不施此礼。”陈远让他坐下,打量着他。周遇吉面色黑红了些,眼神依旧锐利,但眉宇间那股曾被压抑的郁气消散了不少,代之以一种沉稳。“蓟州那边,一切可还安稳?”

周遇吉恭敬答道:“托……先生的福,一切尚算平稳。末将如今统带着两个卫所,依着先生当年拟定的章程行事,兵员、粮饷虽仍不宽裕,但已少了层层盘剥,将士们怨气也平了许多。”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王总兵去职后,新任的总兵行事还算方正,曹公公那边……也安静了许多。”

他不再称呼“公爷”,而是用了“先生”这个更为尊敬的称呼,显然已知晓并认同陈远离去后的身份转变。

陈远点了点头,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道:“安稳就好。边镇之事,千头万绪,你能恪尽职守,便不负朝廷,也不负麾下儿郎。”

周遇吉肃然应“是”。他又说了些蓟州军务细节,陈远只是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却不再如以往那般深思熟虑,给出具体方略,更多是作为一个聆听者。周遇吉似乎也明白,末了,从行囊中取出一包东西,是几支品相极好的老山参和些蓟州特产的药材。

“山野之物,聊表寸心,愿先生早日康健。”周遇吉诚恳道。

陈远没有推辞,让毛骧收下,温言道:“有心了。山居简陋,无以待客,一会儿让瑜儿陪你喝杯粗茶。”

陈瑜在一旁陪坐着,看着父亲与旧部平和交谈,心中感慨。父亲虽已远离庙堂,但那份气度与旧日情谊,却并未随之消散。

周遇吉并未久留,喝了茶,略叙了别情,便起身告辞,他还要赶回蓟州任上。陈远让陈瑜送他出去。

站在院门口,望着周遇吉骑马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初绿的山道间,陈远久久未动。春风拂面,已带上了些许暖意,远处山峦的阴面还残留着未化的雪线,阳坡却已隐隐透出新绿。

毛骧默默将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

“又是一年春了。”陈远喃喃道,收回目光,转身看向自家小院。廊下晾晒的书页被风吹得微微翻动,那几株桃树的枯枝上,似乎已鼓起米粒大小的苞芽。

冬雪消融,春水初生。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如同去年的落叶,已被泥土覆盖,滋养着新的生命。而他,也将在这周而复始的山居岁月里,安然度过他的春天,以及接踵而来的、平静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