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秋天短暂,仿佛只是几场绚烂的燃烧,便迅速被凛冽的北风接管。草木凋零,溪水瘦削,西山褪去了华服,露出嶙峋而沉静的筋骨。转眼,便是岁末。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清晨推开门,陈远便看见庭院、远山、溪畔,都覆上了一层匀净的莹白。雪还在下,不急不缓,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坠落,将天地间一切声响都吸纳了进去,只留下一种浩瀚的、洁净的寂静。
他披上厚实的棉袍,系好毛骧特意准备的狼皮坎肩,拒绝了搀扶,独自缓步走到院中。积雪没过脚踝,发出“咯吱”的轻响,在这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停在那片早已枯萎的菊圃旁,曾经金黄的所在,如今只剩几茎倔强的枯梗顶着小小的雪帽。菜畦也被白雪覆盖,只隐约看出起伏的轮廓。
他仰起头,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瞬间融化,带来一丝沁人的清醒。与蓟州初雪时那种带着肃杀与算计的干冷不同,这山间的雪,纯净、柔软,仿佛能洗涤人心。
陆氏也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顶厚厚的风帽,轻轻替他戴上:“仔细着了寒气。”
陈远回头,对她笑了笑,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这雪,下得好。”
“是啊,瑞雪兆丰年。”陆氏也望向漫天飞雪,轻声道,“山下的老丈说,这场雪下透了,来年春上的墒情就好,庄稼就有指望。”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并肩立在雪中,静静看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毛骧站在廊下,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看着公爷和夫人伫立雪中的身影。公爷的背影依旧清瘦,甚至有些单薄,但在这一刻,却仿佛与这静谧的山雪融为一体,透着一股风雨过后的安详与坚定。
雪下了整整一日,直到傍晚才渐渐停歇。夜幕降临,雪光映着天空,四下里并不昏暗。陈远让人在书房窗下多添了个炭盆,煮上了一壶老普洱。红泥小炉咕嘟作响,茶香混着炭火气,温暖了斗室。
他没有看书,只是临窗坐着,望着窗外被积雪反射得微亮的庭院。那几株老梅的枝干上,也积了厚厚的雪,偶尔有耐不住重量的雪块“扑簌”落下,在静谧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边关大雪,想起了与同袍们顶风冒雪巡哨的艰辛,想起了军营中围着火堆分食热汤的简单满足,也想起了蓟州总督行辕书房里,面对那堆册籍时的凝神与孤愤。那些记忆,隔着重重岁月与这场静谧的山雪望过去,激烈处依旧惊心,却已不再能扰动他此刻的平静。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他低声吟了一句,端起温热的茶盏,浅啜一口。浓醇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暖意弥漫四肢百骸。
陆氏拿着一件刚烘暖的羊毛毯子进来,见状,柔声道:“又在想从前了?”
陈远摇摇头,握住她微凉的手:“不想了。只是觉得,这场雪,下得正是时候。”
是的,正是时候。覆盖了所有的痕迹,无论是绚烂的,还是污浊的;冷却了所有的喧嚣,无论是激昂的,还是暗涌的。只留下这一片白茫茫大地,干净,辽阔,预示着一段旧的终结,与一段新的、或许依旧平凡却安宁的开始。
夜深了,雪光透窗,映得屋内朦胧一片。陈远和衣躺下,听着枕边人均匀的呼吸,与窗外极远处山林中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夜鸟的清啼。
雪落无声,心亦无声。在这山野岁暮的寂静里,他终于与自己,与这多舛却也将尽的半生,彻底达成了和解。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而他能追的,便只是守着这方小院,与身边人,安然度过余下的、或许同样无声却珍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