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药农听了,脸上露出惋惜悲痛的神色。他摇摇头,喃喃道:“造孽啊……多好的几个后生,还有这观……唉,都是命,都是命……”
他不再追问具体细节,山里人有山里人的生存智慧,知道有些界限不能逾越,有些真相不如不知。
他将背篓里的草药拿出一些,都是些宁神静气、活血化瘀的常见山货,放在台阶上:“这些,你留着用。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乘雾默默收下了草药,对老药农郑重地行了一礼。
老药农摆摆手,佝偻着背,慢慢下山去了。他的背影,比来时似乎更加沉重。
小狐狸一直蹲在厢房的窗台上,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
它看着老药农消失在山道,又看看院子里沉默站立、背影僵硬的老道,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
它知道全部真相,更能体会到老道此刻心中那翻江倒海却必须强行压抑的痛苦与恨意。
这些“故人”的来访和追问,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刮擦着老道心头的旧伤疤。
每一次含糊的解释,每一次强装的平静,都让他对“千面魈”的恨意更深一分,也让那份与这片土地、这些旧识重新联结起来的、微弱的温暖感,变得更加珍贵而脆弱。
朔日,初一。
天色未明,九阜观的铜铃便在晨风中发出清越悠远的声响,穿透山间薄雾,悠悠传开。
这一日,是民间约定俗成敬香祈福的吉日。
果然,天色大亮后,通往九阜观的青石山道上,便渐渐热闹起来。不再只是三三两两的零星空客,而是有了络绎不绝的人流。
多是附近村庄的乡民,携家带口,提着竹篮,篮子里装着精心准备的供品。
新蒸的米糕、染红的鸡蛋、自家舍不得吃的腊肉、甚至还有用红纸小心包好的几文铜钱。
妇人们穿着浆洗得干净的布衣,孩子们兴奋地跑在前面,又被大人低声喝止,要他们“在道观里不可喧哗”。
偶尔也能见到几位穿着长衫、看似读书人或小商贩模样的男子,步履沉稳地走在人群中。
道观的山门早早敞开,庭院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老道换上了一身格外挺括的道袍,头发也难得地梳拢整齐,用一根木簪绾住。
他不再静坐殿内,而是立在正殿前的石阶旁,神色平和地迎接着每一位踏入观门的香客。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看似随意,实则锐利。
小狐狸今日格外安分,早早便跃上了正殿的屋脊,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下方,倒映着下方攒动的人头与袅袅升起的香火烟气。
它的耳朵微微转动,捕捉着风中每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白未晞没有出现在前院。她静立在正殿后方一扇半开的格扇窗内,身形完全隐在殿内阴影与窗外光线的交界处。
从这个角度,她能将整个前院,包括殿内香客进出的情形,尽收眼底。
香客们涌入庭院,先是被这崭新道观的齐整气象所吸引,低声赞叹几句,随即便怀着各自的心愿,涌向正殿。
殿内很快便显得有些拥挤,线香点燃后的青烟混合着人体温热的呼吸,在殿宇间缭绕升腾。
祈愿的低声絮语、孩童压低的惊叹、铜钱投入功德箱的轻微叮当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嗡嗡的、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老君像前的供案很快便摆满了各式供品,色彩缤纷,香气混杂。
负责维持秩序的两位由老道临时请来的山下村中老实后生,忙得额头见汗,不断提醒着香客们莫要拥挤,依次敬香。
一切都看似寻常,充满了初一庙会特有的、喧嚣而虔诚的烟火气。
然而,就在某一刻。
殿脊上的小狐狸,浑身柔软的毛发毫无征兆地微微炸开一瞬,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在嘈杂人声中的低呜。
它琥珀色的瞳孔骤然缩紧,死死盯住了下方人群中某个移动的身影。
几乎同时,窗后的白未晞,那一直平静无波的黑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冰棱破碎般的微光。
在下方那片由数十人的体温、呼吸、心跳、低语、以及最纯粹的祈愿念头所交织成的、庞大而温暖的“生之气”场中,突兀地,混进了一丝极其不协调的“东西”。
那“东西”没有温度,或者说,它的“温度”是反向的,是一种冰冷的、贪婪的“吸吮”感。
它也没有属于活人的、鲜活的“生气”波动,更像是一团精心模仿出来的、栩栩如生的“空壳”。
在这充斥着“求平安”、“求健康”、“求丰收”等正向愿力的环境中,这“空壳”内部,却隐隐散发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又无比纯粹的——恶意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