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听了阿绾的话,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想抬手扶额,手指又忍不住要捂住自己的钱袋;想要唤赵高近前来说话,可话到唇边又顿住——唤来他来又能如何?难道要责罚这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子么?
虽然是一身绯红色新袄,但这几日惊吓以及奔波之后,那袄子也全是褶皱,甚至还不少泥土和灰黑,以及那婢女房间里的稻草,和刚刚她头发上的那一瓣海棠……想自己这个寝殿要求进入者必须保持衣袍襦裙干净整洁的规矩,也真真是被她破坏殆尽。
这小女子既无后宫佳丽的千娇百媚,也无权贵千金的恃宠而骄,更不见市井女子的刁蛮任性,就连她自小出生长在明樾台的楚馆章台之中,竟然也没有学到半点魅惑情欲之色……或许应当这样说,她就像一只误入宫闱的小猫,每说一句话都要偷瞄他的神色,连讨赏都带着怯生生的试探。那双尚存泪痕的眸子映着殿内烛火,竟让他心头某处微微松动,这不是魅惑,这是蛊惑。
犹豫片刻之后,始皇终是将那绣着玄鸟纹的钱袋从腰间解下。
本想再叮嘱几句立威的话,可垂眸撞见小女子那双尚带泪痕的眸子,到唇边的重话又咽了回去。
“待朕再往里添些金锭。”他蹙眉思忖着案头那匣被九公主阴蔓弃置的金锭,拣两枚塞进去倒正合适。
“陛下,使不得啊,使不得!”阿绾却慌忙摆手,眼角泪珠还悬着,嘴角已绽出笑来,“眼下这般正好!若装了金锭,反倒要整日提心吊胆——”
话音未落,那钱袋已凌空抛来。
她急忙张开双臂接住,紧紧搂在胸前时,眼底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经泪洗过的眸子亮得惊人,衬得那张尚带稚气的面容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明艳。
始皇正凝望着阿绾那抹破涕为笑的明艳,心口莫名又是一滞,却被忽然入殿的蒙挚打断了思绪。
蒙挚单膝叩地时,铁甲发出铿锵之声,朗声道:“陛下,殿外已处置妥当。可赵大人让卑职前往知会三位夫人的家人……”他的浓眉紧锁,面色冷峻,“依据礼制,此等事宜当由中车府令行文再去通知,臣恐越权。”
始皇也皱起了眉头。
那三位夫人虽不算显贵,却也都是朝臣之女,这般猝然薨逝,总要给个交代。
按例该由执掌宫禁文书的中车府令处置,而今赵高立在殿外丹墀下,分明是要将这棘手事推给禁军。
蒙挚腰背挺得笔直:“卑职以为当依秦律,由典客署行公文牒。”
始皇朝殿外瞥了一眼,见赵高正指挥寺人将昏厥的春雪拖到廊柱后,很是忙碌。
因此他也只是说道:“便依赵高所言,你去传讯。中车府令政务繁冗,不必为这几个贱婢奔波。”
走回到案几之后,他执起案上玉镇尺轻叩,“文牒也不必制了,只说是恃宠闯殿,惊扰圣驾,已按律赐死。”
始皇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碾碎几只蚁虫。
殿外的那些血渍早都已经清理干净,任谁也看不出来这里不过半刻前发生的惨案。
或许,也可以这样说,在这里,在寝殿,在皇宫,甚至在大秦,死个把人,又算什么呢?
蒙挚得了始皇的指令,自然是即刻执行。他的甲胄又是铿锵作响,肃揖领命:“臣遵旨。”
阿绾跪在青玉砖上,耳听得蒙挚脚步声渐远,悄悄摸了摸已经藏在怀中的钱袋。
那失而复得的钱袋贴着心口,竟然要比那枚收回去的小金牌更令人踏实。毕竟,有钱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