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城的初夏,空气里混杂着海风的咸润与栀子花的浓香,还有一种无形却更灼热的气息——那是这座港口城市永不满足的勃勃野心与创造力。
关于徐崇右案的喧嚣,已经慢慢隐没在人群中。
人们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码头新下水的炮舰、工坊里昼夜不息的锤声,以及那位靖海伯爷又将要推出的新政。
总督府衙后的精舍内,茶香袅袅,却压不住一种跨越文明界限的、激烈碰撞的思维火花。
陈恪设下的所谓“格物究理”交流会,虽定于三月后的中秋,但自那日接风宴后,类似的、规模不一的讨论几乎每日都在以各种形式进行。
陈恪并未完全撒谎,他确实有意借此机会,播下一颗种子。
此刻,威廉·德·斯特根正用炭笔在一块巨大的白板上飞快地演算着,试图用他理解的几何和代数知识,去推导陈恪那日提及的“引力”与距离的关系。
利玛窦则在一旁,时而用拉丁语与威廉交流,时而用生硬的官话向陈恪请教一些道家经典中关于“气”与“理”的概念,试图找到东西方哲学对话的桥梁。
而马林·梅森,则对陈恪书房里一个简陋的、用于演示气压原理的铜制壶状模型产生了浓厚兴趣,反复摆弄,啧啧称奇。
陈恪坐于主位,看似从容地品着茶,目光扫过三位沉浸在不同思维世界中的学者,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这几日的深入交流,让他更加确信,这些欧洲顶尖的头脑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些超前的科学知识,更是一种系统性的、基于数学和实验的认知世界的方法论。
这恰恰是当前大明士林所普遍缺乏的“格物精神”。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却也愈发沉重——创建一个新的思想组织,一个超越科举八股、真正致力于探究自然规律、培养实用人才的学堂。
这想法如同暗夜中的火焰,诱惑着他。
想象一下,若能将西方的几何、逻辑、物理化学,与中华积淀深厚的天文、农学、工学乃至部分哲学思想融合,摒弃门户之见与空谈陋习,培养出一批既有传统士大夫情怀、又掌握近代科学工具的新式人才,那将对这片古老的土地产生何等巨大的推动力?
然而,这火焰刚一燃起,便被现实的冰水狠狠浇下。
皇权至上,程朱理学为尊。
在这个时代,任何试图在官方教育体系之外另立门户、传播“异端”思想的行为,都是取死之道。
海瑞上《治安疏》尚且有性命之忧,他陈恪若敢公然创办这等挑战儒学正统地位的“新学”,哪怕有再大的军功和圣眷,也绝对抵挡不住整个文官集团和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那将不是徐崇右案级别的风波,而是足以将他和他的一切努力彻底摧毁的滔天巨浪。
时机远未成熟啊……陈恪在心中暗叹。
学堂之议,必须搁置,至少在陈恪有足够力量扭转乾坤之前,绝不能提上日程。
但火种既已看见,岂能任由其熄灭?
他迅速调整了策略。既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办学,那就先以这批泰西学者为骨干,形成一个核心的“智库”和“研究小组”。
对外,可以宣称是“聘西夷巧匠,研习奇技淫巧以利国用”,这符合嘉靖皇帝追求实务和享乐的心理,也勉强能在保守派容忍的底线之上。
对内,则以此为基础,慢慢培养一批对大明的现状和未来有共同认知、掌握新学工具的青年才俊。
他相信,只要方向正确,耐心经营,总有一天,量变会引发质变,机会总会到来。
而眼下,就有许多实际问题,可以借助他们的智慧来解决。
过去七八天,这几位异国来客不仅在学术上让陈恪印象深刻,他们对大明,尤其是对上海这座城市的观察,也颇有意思。
他们不止一次地赞叹上海城市的整洁与秩序。
威廉甚至在日记中写道:“与此地相比,我们欧洲许多以文明自诩的城市,简直如同肮脏的猪圈。这里的街道有专人清扫,污水有明沟或暗渠排放,市民似乎也习惯于将垃圾投入指定处所……这种对公共环境的重视与管理效率,令人惊叹。”
陈恪听闻后只是微微一笑。
这得益于他推行的那套糅合了现代管理思维与明代保甲制度的《城市卫生管理条例》,以及强有力的市政管理队伍。
但在威廉等人看来,这无疑是东方智慧与高效治理的体现。
更让他们感到震惊的,是上海所展现出的科技水平。
陈恪并未向他们展示最核心的火药配方或舰船设计图,但他选择性地让他们参观了一些“边缘”但足以震撼人心的项目。
这一日,陈恪特意将他们带到了远离城区的神机火药局下属的一处实验工坊。
工坊戒备森严,但内部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匠人们正在测试新改进的水力锻锤、鼓风机,以及一些用于精密加工的简易机械。
陈恪将他们引到工坊一角,那里放置着一个造型古怪的铜制机器:一个巨大的密闭锅炉下方炉火熊熊,上方连接着复杂的管道和一个可以往复运动的活塞连杆机构。
“诸位先生,请看此物。”陈恪示意工匠熄灭了炉火,待机器冷却后,亲自上前,打开几个阀门,向锅炉内注入清水,然后重新点燃炉火。
随着水温升高,蒸汽逐渐产生,压力增大。
只见那活塞开始缓慢地、然后越来越有力地做起了往复运动,通过连杆带动了一个飞轮旋转起来,飞轮又通过皮带传动,带动了旁边一台小巧的磨盘转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上帝啊!”马林·梅森第一个惊呼出声,他几乎是扑到了机器前,不顾蒸汽的灼热,仔细观察着每一个部件的运动,“它……它自己在动!是蒸汽!是水烧开后的蒸汽在推动它!”
威廉和利玛窦也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
他们见过水力、风力、畜力,但这种利用燃烧烧开水、产生蒸汽来驱动机械的方式,其原理的简洁与力量的强大,让他们瞬间意识到了其中蕴含的无穷潜力。
陈恪站在一旁,看着蒸汽在活塞的运动下有节奏地喷出,形成白色的气柱,语气平静地解释道:“不错,此物我称之为‘蒸汽机’。其原理,便是利用热能将水转化为蒸汽,蒸汽膨胀产生压力,推动活塞做功,将热能转化为机械力。理论上,只要燃料充足,它便可以不知疲倦地工作,力量远超人力乃至畜力。”
他走到机器旁,指着活塞与气缸的连接处,那里虽然做了精密的打磨,但依旧有细微的蒸汽嗤嗤地泄漏出来。
陈恪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遗憾,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三位学者听:“只可惜,这密封之处,始终是难题。工匠们已竭尽所能,但金属加工精度有限,难以做到完全密闭。蒸汽泄漏,不仅浪费能量,更限制了压力的提升,使得这台机器目前只能做些演示,或者带动些小玩意儿,效率低下,难堪大用。若能解决这密封之弊,造出更精密、更强大的蒸汽机,用于推动巨舰、牵引重物、驱动大型工坊……那才是真正的改天换地。”
他这番话,半是真心的感慨,半是刻意的引导。
他深知密封技术是蒸汽机实用化的关键瓶颈之一,以大明目前的工业基础,确实难以完美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