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7章 中山园(1 / 2)

风流俏佳人 着花迟 5521 字 13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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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谭花携着杨炯,一路穿街过巷,往城西而去。

长安城中,园子店不在少数,所谓“园子店”,乃是专营园林式酒肆的所在,多带私家园林,内有亭台水榭、曲水流觞、花木扶疏,与寻常酒楼格局大不相同,最是风雅之士、富贵人家宴饮欢聚的去处。

行不多时,但见前方灯火璀璨,一座气派非凡的园子映入眼帘。门楼高耸,悬着一方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中山园”。

字笔力遒劲,如若苍龙出海,气势磅礴。

两侧楹联乃是:“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端的是豪气干云。

此园之所以名“中山”,盖因东家祖籍源自中山府,其招牌佳酿“千日春”所用原料、酿造技法皆承自中山古法,故以此冠名。

谭花在门前驻足,松了拽着杨炯的手,微喘了口气,脸颊因疾走而泛着红晕,在门前灯笼映照下,更添娇艳。

杨炯整了整被她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襟,四下打量,轻笑道:“谭指挥不是说要押我去牢房,好生整治么?怎的到了这风雅之地?莫非这中山园的雅间,比诏狱的刑房还厉害?”

“要死呀!”谭花闻言,俏脸更红,瞪了他一眼,那眸子在灯下亮晶晶的,三分嗔怒,七分羞意,“再胡说,真送你进去尝尝滋味!”说罢,却是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园内走去。

进了大门,景象豁然开朗。

但见园内引活水成溪,蜿蜒流过,溪上架着几座小巧的石拱桥。沿岸遍植花木,此时虽已入夜,然各处悬挂着琉璃灯、明角灯、纱灯,照得园中亮如白昼。

那七月里的荷花在池中开得正盛,晚风过处,送来阵阵清香,混着酒香、菜香,煞是诱人。

主楼是一座三层飞檐画栋的建筑,雕梁绣户,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高谈阔论、吟诗作赋的人声,端的是一派盛世繁华、文人雅集的景象。

谭花显然不欲招摇,拉着杨炯,避开人群,沿着游廊快步而行。廊下也坐了不少客人,或独酌,或对饮,或三五成群,议论风生。偶有人瞥见谭花那身显眼的皇城司官服,皆是一怔,随即噤声侧目。

谭花只作不见,径自进了主楼。

楼内更是热闹非凡。

一楼大厅极为开阔,设着数十张黑漆方桌,此刻几乎座无虚席。中央一座小小的戏台,正有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讲一段前朝演义,台下叫好声不时响起。

四周靠墙处,则多设雅座,以屏风略作隔断。

跑堂的伙计穿着统一的青色短衫,肩搭白巾,托着菜盘酒壶,在桌椅间穿梭如游鱼,吆喝声、算盘声、杯盘碰撞声,交织成一曲喧腾的市井欢歌。

谭花脚步不停,拉着杨炯直上三楼。

三楼格局又自不同,回廊环绕,一间间隔出的雅室门上悬着“甲”、“乙”、“丙”、“丁”等字号木牌,显得清静许多。

然则廊间靠窗处,亦设有一些散座,此时也坐了不少客人,凭栏远眺园景,或低声交谈。

谭花目光扫过,见靠西窗边尚有一张空桌,便扯了杨炯过去坐下。

此桌位置略偏,但视野颇佳,窗外正对着园中一泓碧水,水上荷叶田田,数点灯火倒映其中,随波摇曳,别有情趣。

杨炯坐定,环顾四周,见廊间来往之人,大多衣着光鲜,气度不凡,显是官宦子弟、文人墨客之流。

他不由笑着揶揄:“小花,你这请客,也忒实在了些。既来了这中山园,怎不定个雅间?在这廊间散座,人来人往的,说话也不便宜。莫非是囊中羞涩,舍不得那雅间的开销?”

谭花闻言,果然瞪起一双杏眼,压低声音道:“你这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当谁都跟你同安郡王一般,金山银海,挥金如土?我那点俸禄,还要养手下兄弟,能请你来这儿,已是天大的面子了!”

话虽如此,她眼角却微微弯起,显然并非真恼,只是习惯性地斗嘴。

杨炯见她这般模样,心中爱极,面上却故作委屈:“是是是,谭指挥清正廉洁,两袖清风,佩服佩服。只是……”

他凑近些,声音更低,带着戏谑,“只是我听说,这中山园的‘醉仙鹅’、‘兰花煨熊掌’乃是一绝,姐姐既请客,总该让我尝尝鲜吧?不然回去跟人说起,谭指挥请我在中山园吃饭,就点了几个小菜,岂不堕了您的威名?”

“你闭嘴!”谭花轻啐一口,脸上飞红,“你从小在长安长大,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些东西,平日送到你府上,怕你瞧都不瞧一眼。偏到我请时,就专拣贵的点,分明是没安好心,想让我破产!”

杨炯哈哈大笑,不再逗她。他本就不是挑剔之人,行军打仗时,粗粮野菜也能下咽,此刻这般说,无非是情人间的玩笑罢了。

正说笑间,一个机灵的伙计已小跑着过来,躬身笑道:“二位客官,用些什么?小店有上好的千日春,还有刚到的黄河金鲤、塞北黄羊……”

谭花不待他说完,便熟练地点道:“一盘椒盐炙骨,一碟糟鹌鹑,一碗鸡髓笋,再配四样时鲜小炒,拣你们拿手的上。嗯……主食要蟹肉小饺儿和碧粳米饭。酒嘛……”她顿了顿,似是下了决心,“先上两坛千日春!”

伙计高声应了,转身去了。

杨炯听她点的菜,虽不算寒酸,但也绝非中山园的精髓,待伙计走远,方扶额苦笑:“我说谭指挥、好姐姐,我好歹……也算你未来夫君吧?你就请我吃这些?

那炙骨、鹌鹑,街头小店也能做得;这中山园的‘八宝葫芦鸭’、‘玉带虾仁’、‘荷花鱼肚’……你是一样不提啊!还有那醉鹅、熊掌……”

“你少来!”谭花打断他,嘴角却噙着笑,为自己“精打细算”的胜利颇有些得意,“我点的这些,清爽可口,配酒正好。那些大油腻的,吃了反倒败兴。”

见杨炯还要开口,她忽地凑近些,声音低柔下来,带着几分罕见的羞涩,“你……你若真想吃那些,往后……往后我做给你吃便是。我厨艺还过得去,保准不比这园子里的大师傅差。”

杨炯听了,眼睛顿时一亮,如获至宝,立刻顺杆往上爬:“此话当真?那说好了,以后你得给我做一辈子饭!早膳、午膳、晚膳,外加宵夜点心,一样不能少!”

“想得美!”谭花白他一眼,颊上红云更盛,“当我是你府里雇的老妈子呀?美得你!”话虽如此,眼中却流淌出柔情蜜意,怎么也遮掩不住。

说话间,酒菜已陆续送上。

那千日春果然名不虚传,酒坛一开,一股醇厚绵长的香气便弥漫开来,闻之欲醉。

伙计又送上一套温酒用的注子(执壶)和注碗(温碗),注碗中注入热水,将盛酒的注子坐于其中温着,甚是周到。

谭花亲手执壶,为杨炯斟满一杯,又给自己也倒上。她举起杯,望着杨炯,方才的泼辣飒爽敛去不少,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话:“这第一杯,贺你平安归来。”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姿态豪迈,不减江湖儿女本色。

杨炯心中暖流淌过,亦举杯饮尽。

酒液入喉,初时温润,继而一股暖意散向四肢百骸,果真是好酒。两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之言,似乎都在这杯酒中了。

正待谭花再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起初尚小,渐渐竟有鼎沸之势,将楼内的丝竹说书声都压了下去。

杨炯与谭花所在的窗边,正听得真切。

只听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官腔:“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那同安郡王杨炯,虽是梁王嫡子,陛下信重,然则行事也太过跋扈!

鬼樊楼一案,牵连官员上百,岂能不经三司会审,不明正典刑,便擅作主张,游街示众,公然处决?

此例一开,国法何在?朝廷威严何存?

陛下革其‘燕王’封号,乃是正本清源之举!依老夫看,还罚得轻了!”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片附和与反对之声,如同冷水滴入沸油,炸开了锅。

一个粗豪的声音立刻出声反驳:“这位老丈,话不能这么说!鬼樊楼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贩卖人口、逼良为娼、私设刑狱、残害孩童……哪一桩不是天理难容?

多少年了,谁敢去捅这马蜂窝?那些官儿,穿着朝廷的官服,做着魔鬼的勾当!同安郡王那是为民除害,是青天大老爷!

要不是他,这长安城底下还不知道要埋多少冤魂呢!陛下革他王号,那是……那是……”

这说话的看其穿着,明显是个略有家资的平头百姓,他找不出合适词句,憋了半天,只得喊道,“那是陛下一时没想明白!郡王爷远走万里,收复西域,回来就忙着赈灾,这样的好王爷,咱们百姓认!”

“说得对!”又有几个市井声音附和,“郡王爷心里有咱们老百姓!打仗是为国守土,赈灾是救民水火,除鬼樊楼是替天行道!这样的王爷,咱们盼还盼不来呢!”

这时,一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悠悠叹道:“各位,各位,话虽如此,可郡王爷行事,也确有可商榷之处。

譬如此番赈灾,严令粮价不得肆意上涨,虽是恤民之心,可这……这商贾之道,贵在流通,价随市涨,本是天理。强行压价,且不说我等小本经营艰难,这‘法理’二字,总该讲一讲吧?

今日能为一事压价,明日焉知不会为他事夺产?长此以往,谁还敢尽心经营?岂不是寒了天下商贾之心?”

他话音刚落,靠近楼梯口一张桌上,一个穿着锦缎华服、头戴金冠的年轻世家子便嗤笑出声,声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聚丰号’的周掌柜!怎的,南洋商路重开,你家跟着王府的船队,贩丝绸茶叶,赚得盆满钵满时,怎不见你讲‘法理’,嫌钱扎手?

如今郡王爷为了不让灾民饿死,平抑些粮价,你就跳出来喊‘寒心’了?

真是笑话!

郡王爷什么身份?弘农杨氏嫡子,咱们五姓七望年轻一辈的翘首!他那夫人掌着江南九道航运,富可敌国!

说句不中听的,你那点家当,在郡王爷眼里,恐怕连‘苍蝇腿’都算不上!也值当花心思去‘夺’?哈哈哈!”

这世家子一番话,引得周围几个同样衣着华贵的同伴哄堂大笑。

那周掌柜面红耳赤,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角落,几个穿着劲装、携带兵刃的汉子,一直冷眼旁观。

此刻,其中一人阴阳怪气地开口道:“是啊,同安郡王自然是‘厉害’的。打仗厉害,赚钱厉害,收拾起咱们这些舞刀弄枪的粗人,更是厉害得紧。

自从这镇武司成立以来,多少江湖门派烟消云散?多少兄弟要么低头归顺,要么家破人亡,要么锒铛入狱?

嘿嘿,从前咱们虽然散漫,倒也自在。如今么……哼,自然是‘天下太平’,‘规矩森严’喽。

郡王爷的‘丰功伟绩’,咱们这些草莽之人,可是‘铭感五内’啊!”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怨毒之意,溢于言表。

先头那致仕老官员的声音又响起来,痛心疾首:“尔等竖子,懂得什么?治国岂能只凭一时意气,快意恩仇?需知‘纲常法度’,乃立国之本!

杨炯倚仗父势,结交内宫,擅权专断,此乃权臣之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尔等百姓,只图眼前小利,不见长远大害!还有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不思劝谏陛下,反与同流,为虎作伥,真是愧对祖宗!”

那世家子毫不示弱,反唇相讥:“老大人,您致仕多年,怕是久不闻窗外事了吧?如今朝堂,石相推新政,梁王总大纲,郡王爷奔波内外,所做所为,哪一桩不是为这大华江山社稷?

您口中的‘纲常法度’,若只能庇佑鬼樊楼那样的蠹虫,那不要也罢!至于我等世家,跟着郡王爷拓商路、立军功,为朝廷效力,为家族争光,正是光耀门楣,何来‘愧对祖宗’一说?

倒是老大人您,尸位素餐多年,可曾有何建树?”

“你……你放肆!”老官员气得发抖。

“说得有理!”百姓那边又有人喊,“咱们不管什么权臣不权臣,咱们就知道,谁让咱们有饭吃,有太平日子过,咱们就认谁!”

“商人重利,也要取之有道!发灾难财,本就该管!”

“武林门派目无法纪,早该整治!”

……

楼内顿时吵作一团,支持者、反对者、冷嘲热讽者、愤愤不平者,各执一词,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开。

其他雅间里的客人也有被惊动,纷纷开门探头观望,或加入议论。

一时间,这中山园三楼,竟成了辩论杨炯功过是非的喧嚣战场。

杨炯坐在窗边,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哑然失笑,仿佛楼下争论的中心人物并非自己。

然而,谭花却早已面罩寒霜,柳眉倒竖,一双玉手紧紧攥着酒杯,青筋暴起。她胸膛起伏,那身皇城司官服下丰腴的身段,因怒气而更显惊心动魄。

对她而言,杨炯是她在这世上最亲之人,是曾与她生死与共、肌肤相亲的夫君。

杨炯是何等样人,她比谁都清楚。或许风流了些,或许手段激烈了些,但那一颗为民为国、披肝沥胆的赤子之心,绝无虚假!

如今听着楼下这些污言秽语、恶意揣测、阴阳怪气,简直比刀剑加身还要令她难受。

眼见那致仕老官越说越不堪,竟将杨炯与“权臣”、“国贼”并列,谭花眼中寒光一闪,再也按捺不住。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谭花一掌拍在桌上,杯盘碗碟齐齐一跳。她霍然起身,也不走楼梯,单手在栏杆上一按,身姿矫若游龙,竟直接从三楼廊间翩然跃下。

这一下变故突然,满楼喧哗为之一静。

众人只见一道黑红身影如鹰隼般掠下,稳稳落在一楼大厅中央,她面若冰霜,杏目含威,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人人皆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锵啷”一声,宝剑春神已然出鞘,剑光流转,在满堂灯火下熠熠生辉。

谭花手腕一抖,众人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旁边一张长桌“咔嚓”一声,竟被当中劈成两半,轰然倒地。

满场死寂,落针可闻。

谭花持剑而立,声音清冷如冰:“本指挥,皇城司谭花。尔等在此公开谤议朝廷公卿,攻讦国策,煽惑人心,是想造反不成?!”

那致仕老官被她气势所慑,后退半步,但兀自强撑道:“谭指挥!老夫……老夫乃是就事论事!即便是陛下,也尚能择善而从,广开言路!莫非同安郡王比陛下还大,说不得、碰不得了?此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乎?”

谭花眸光陡然锐利如剑,寒声道:“好一个‘就事论事’!你口口声声‘陛下’、‘言路’,却句句离间天家君臣,影射郡王有不臣之心,动摇国本!

此等言论,与敌国细作散布谣言、乱我民心何异?!”

她猛地提高声调,厉喝道:“来人!将此蓄意离间君臣、祸乱我大华根基之徒,拿下!押回皇城司,细细勘问!”

话音未落,从大厅角落、楼梯暗处、甚至窗外,倏然掠出十数道身影,他们皆作寻常酒客、伙计打扮,但动作迅捷无比,出手如电,瞬间便将那老官员及其同桌几人制住,反剪双手。

老官员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喊道:“谭花!你滥用职权,堵塞言路!我要去御史台告你!去登闻院击鼓!”

谭花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噤若寒蝉的众人,朗声道:“告我?尽管去!朝廷自有法度,从未闭塞言路!若有实据,有忠言,有良策,尽管依律上书、敲鼓鸣冤!陛下与朝廷,自会明断!”

她顿了一顿,声音更冷:“若是只敢在此等场合,藏头露尾,挟私泄愤,逞口舌之快,妄议朝政,诽谤大臣,散布流言……

那便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与那阴沟里的老鼠何异?徒令真正有识之士耻笑!”

这番话,义正辞严,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