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闻院上书、击登闻鼓,确是朝廷设立的直达天听的渠道,但要求甚严,若查实诬告或所言不实,反坐其罪,处罚极重。
在场众人,发发牢骚、议论朝政可以,真要他们赌上身家性命去敲那登闻鼓,却是无人有这般胆魄。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红白交错,又是羞惭,又是畏惧。方才争论最激烈的几桌人,更是低下头去,不敢与谭花的目光相接。
满楼气氛,尴尬凝滞到了极点。
谭花不再多言,冷哼一声,对皇城司属下挥挥手:“带走!”
随即,她不再看众人,身形一纵,竟又顺着柱子借力,轻巧地翻回三楼廊间,落回杨炯桌旁,面不红,气不喘。
杨炯早已为她斟满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苦笑道:“好姐姐,他们要说,便由他们说去。无非是些在野清议,或为己谋,或泄私愤,或人云亦云。
自从那位颜夫子自缢,他们这一系早已群龙无首,成不了什么气候了。你这般动怒,反倒显得咱们心虚似的。”
谭花余怒未消,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哼道:“我就是看不惯!这群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既无治事之才,又无公允之心,终日只知空谈,站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指手画脚!
满嘴的仁义道德、江山社稷,肚子里装的,不是生意经,就是酸腐气!他们懂得什么实务艰难?懂得什么边关烽火、灾民涕泪?也配来议论你的功过?!”
杨炯见她气得脸颊绯红,胸口起伏,不由莞尔,心中却是暖意融融。
当即,杨炯握住她的柔荑,温声道:“好了好了,莫气坏了身子。有你信我、懂我,便足够了。来,喝酒。”
谭花被他温热的手掌一握,怒气消了大半,脸上微热,抽回手,低声道:“这外面吵吵嚷嚷,烦死个人。你……你去甲字号房等我,我……我去换身衣服,咱们在房里安安静静喝。”
说着,也不等杨炯回答,迅速起身,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廊道转角处。
杨炯先是一愣,随即恍然,摇头失笑。
原来这“母老虎”早已定好了雅间,方才拉他坐散座,只怕是故意逗他,抑或是真有些“抠门”心思作祟。
想到谭花方才那番维护自己的急切模样,又想到她此刻去更衣的用意,杨炯心头一热,一股柔情夹杂着期待涌上心头。
当即,杨炯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整了整衣袍,便依言起身,去寻那甲字号房。
甲字号房位于三楼最东端,颇为幽静。
杨炯找到门前,轻轻推开。
室内宽敞,陈设典雅,紫檀雕花桌椅,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多宝格上摆着些古玩瓷器。临窗一张暖榻,设着矮几,铺着锦褥。
里间用一架十二扇的绢素屏风隔开,隐约可见后面是一张垂着锦帐的拔步床。
窗扉半开,晚风送入荷香,驱散了屋内的些许闷热。
杨炯掩上门,在桌边坐下,自斟了一杯茶,一边啜饮,一边想着谭花更衣后会是什么模样,心头不禁有些火热,又有些好笑地期待。
他却不知,方才他进这甲字号房时,廊道另一头转角处,一张靠窗的桌子旁,两位年轻女子正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位女子,穿着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眉眼灵动,赫然正是杨炯的堂妹杨然。
她对面的女子,则是一身月白绣折枝兰花的软烟罗裙,云鬓微松,簪着一支点翠蝴蝶簪,容貌清丽,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轻愁,正是杨然的闺中密友,令狐嬗。
“咦?那不是我哥吗?他怎么也来这儿了?”杨然放下手中的筷子,惊讶地低声道。
令狐嬗原本黯淡的眸光,在看清杨炯进入甲字号房后,倏然一亮,宛如投入石子的湖面,漾起层层涟漪。
杨然何等了解自己这位姐妹,见状立刻警惕起来,伸手在令狐嬗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道:“喂!令狐嬗!我警告你,你那点小心思给我收起来!那是我哥!亲堂哥!你别打他主意!”
令狐嬗被她看穿,也不着恼,反而拉起杨然的手,轻轻摇晃,软语道:“好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我岂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只是……”
她眼圈微微一红,愁容再现,“只是我如今这境况,你也是知道的。家里逼得紧,那钱惟演……我都打听过了,年纪大我许多且不说,家中已有两房妾室,性情又颇古板。
我若嫁过去,这辈子只怕……
今日拉你出来,原是想借酒浇愁,谁知天可怜见,竟在此遇见王爷。王爷见识超卓,智谋深远,或许……或许能为我指点一条明路也未可知。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帮我一回,好吗?”
令狐嬗声音婉转,带着哀求,眼眶中泪光盈盈,我见犹怜。
杨然本就是个心软的性子,自来到长安,也就令狐嬗与另一位好友庾信眉与她最为交好。
庾信眉如今忙着赈灾运粮,分身乏术,只有令狐嬗常陪着她。此刻见好友如此凄楚,又思及那桩荒唐婚事,心中天平早已倾斜。
令狐嬗察言观色,知她意动,立刻趁热打铁,拉着她起身:“好妹妹,我们就去请教一下王爷,问个主意,绝不纠缠,说完便走,可好?难道你真忍心看我跳入火坑?”
说着,已不由分说,拉着杨然便往甲字号房走去。
杨然半推半就,心中七上八下,既觉不妥,又实在不忍拒绝好友,只得跟着。
两人来到甲字号房门前,令狐嬗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扉。
房内,杨炯正神游天外,忽闻敲门声,只道是谭花回来了,心中一喜,应道:“进来。”
同时起身,脸上已带了笑意,准备迎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那个飒爽或娇媚的身影,而是两张熟悉又令人意外的少女面庞。
“哥~~!”杨然有些尴尬地唤了一声。
“王爷安。”令狐嬗则盈盈一福,礼数周全,声音柔美,抬眼看向杨炯时,眼波流转,似有无限心事欲诉还休。
杨炯愣住了,脸上笑意微僵:“你们……怎会在此?”
他心中暗暗叫苦,谭花随时可能回来,若是撞见这场面,以她那性子,怕是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令狐嬗不等杨然回答,已闪身进屋,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动作自然流畅。
来到屋内,抬起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望着杨炯,轻声道:“王爷恕罪,冒昧打扰。实是……实是遇到了难处,走投无路,恰巧在此遇见王爷,犹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不得不厚颜前来,求王爷指点迷津。”
这话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倒是让人难以拒绝。
杨炯眉头微蹙,看了一眼杨然。
杨然无奈地摊摊手,示意自己是被拉来的。
杨炯心下明了,狠狠瞪了杨然一眼,只得请二人坐下,耐着性子道:“令狐小姐言重了。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只是本王俗务缠身,恐怕未必能帮上忙。”
令狐嬗在杨炯对面坐下,未语先叹,眉间愁绪更浓:“王爷想必也听闻了,家父……有意将妾身许配给翰林院钱惟演钱学士。”
她顿了顿,偷眼观察杨炯神色,见他并无太大反应,才继续道,“钱学士固然是饱学之士,然年齿与我相差悬殊,且……且家中已有眷属。
我虽不敢自比郑夫子、潘将军,却也读了几本书,略知礼义,实不愿为人继室,与妾媵争宠度日。
可家父心意已决,我多方哀求无效,母亲亦无能为力。眼看婚期将近,妾身五内俱焚,彷徨无计。
素闻王爷睿智仁厚,恳请王爷……救我一救!”
说着,竟起身又要下拜,泪珠已在眼眶中打转。
令狐嬗这番话说得哀婉动人,将一个被家族利益牺牲、无力反抗的弱女子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加之她容貌本就不俗,此刻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
一旁杨然听了,都觉心酸,眼巴巴望着杨炯。
杨炯心中却是明镜一般。
令狐家也算是京中大族,令狐嬗之父将其许给钱惟演,无非是看中钱惟演乃石介新政中提拔的“新贵”,且有望更进一步,意在联姻固权。
这等世家内部的利益交换,他虽不喜,却也不便直接插手。
更何况,令狐嬗此刻神态语气,隐隐透出的,绝非仅仅是求助那么简单。
一念至此,杨炯沉吟片刻,斟酌词句,缓缓道:“令狐小姐的处境,本王略有耳闻,深表同情。
然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人伦常理。
钱惟演此人,本王倒也知晓一二,虽说年纪稍长,家中已有妾室,但其人品端方,学问扎实,颇得石相看重,前程远大。
令尊择此佳婿,想必也是为小姐长远计。
小姐青春正盛,或许觉得委屈,但世事难全,有时……退一步,未必不是海阔天空。”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点出钱惟演的“优点”和其父的“苦心”,又委婉暗示此事他不宜插手,实是拒绝。
令狐嬗听罢,眼中期待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脸色白了白,低下头,绞着裙角,半晌不语,那副失落哀伤的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看了,也要生出几分不忍。
杨炯心中暗叹,却知此时绝不能心软。
当即,正欲给杨然使个眼色,让她速速带令狐嬗离开,以免横生枝节,忽听得门外廊道上传来轻盈却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咚咚”叩响,一个清亮中带着几分娇慵的声音响起:“等久了吧?我回来了!”
屋内三人俱是一惊。
杨炯暗道“不妙”,杨然也慌了神。
唯独令狐嬗,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反应极快。
她一把拉住尚在发愣的杨然,低声道:“快躲起来!”
竟不由分说,拉着杨然便朝里间那架屏风后的拔步床跑去。
“喂!你……”杨然猝不及防,已被她拽到床边。
令狐嬗迅速掀开一侧垂下的锦帐,将杨然先推了进去,自己随后也钻入,又将帐子小心掩好。
这一系列动作,竟在电光石火间完成。
杨炯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房门已被推开。
只见谭花端着一个青瓷炖盅,款步走了进来。她果然已换了装束,褪去了那身威严冷肃的黑红皇城司官服,穿着一袭浅碧色轻纱裁就的广袖长裙。
那纱极薄,在室内灯光映照下,隐约透出内里月白色的抹胸轮廓,和一抹惊心动魄的雪腻肌肤。外头松松罩着一件银红色织金昙花纹的锦缎半臂,却未系紧,衣襟微敞,恰恰将那纱裙下的曼妙曲线、尤其是胸前那傲人的丰盈,勾勒得若隐若现,撩人心魄。
她刚沐浴过,一头乌发未完全干透,只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绾了个髻,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肌肤如玉,面泛桃花。
卸去了官妆,只淡淡描了眉,点了绛唇,少了三分英气,却添了十分娇媚,尤其那双眸子,水光潋滟,含着笑意与情意看向杨炯时,简直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见杨炯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一副呆样,不由“噗嗤”一笑,眼波流转,嗔道:“死样儿!一会儿……给你看个够!”
声音又柔又媚,与先前在楼下厉声叱喝时判若两人。
这般说着,谭花端着炖盅来到桌边,挨着杨炯坐下,将那青瓷盅往他面前一推,脸上红晕更甚,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羞意吩咐:“喝了!”
杨炯被她这身打扮和突如其来的柔情弄得心神荡漾,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这……这是何物?”
谭花飞了他一眼,佯怒道:“少装傻!虎鞭汤!我特意让厨房炖的,趁热喝!”
“啊?!”杨炯这回真傻了,看着那盅汤,哭笑不得,“小花,你……你听我说,这虎鞭汤,其实里头主要就是些……呃,蛋白质!跟那猪蹄筋、牛蹄筋的成分差不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嗯……那种功效!都是人们以形补形的臆想罢了!”
谭花哪里肯信?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或是推脱。
她杏眼一瞪,索性自己端起炖盅,拿起汤匙,就要往杨炯嘴里送:“你少跟我掉书袋!你比太医还懂?赶紧的,乖乖喝了!不然一会儿……一会儿若……有你好受的!”
说到最后,声如蚊蚋,脸已红透,但那态度却是坚决无比。
杨炯见她这般坚持,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正想着如何拒绝,又不拂她好意,还能巧妙化解眼前这“床榻藏人”的尴尬局面……
谁知,就在谭花端着汤匙,快要凑到杨炯唇边时,那屏风后的拔步床内,竟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吸气声和一点似有似无的闷笑。
谭花是何等人物?
皇城司指挥使,武功高强,耳力目力远超常人!
方才进门时,心神大半系在杨炯身上,未曾留意屋内异样。此刻这细微声响近在咫尺,岂能逃过她的感知?
谭花动作陡然僵住,脸上柔情蜜意瞬间褪去,转为惊疑,继而化为冰冷的厉色,眸光如电,倏然射向那架屏风。
“谁?!”谭花一声低叱,手中汤匙“当啷”一声落回炖盅。
她甚至来不及放下汤盅,右手在旁边凳子上一拍一撩,那黑檀木凳竟被她一脚踢得疾飞而起,挟着风声,直撞向屏风。
与此同时,左手将炖盅往桌上一顿,右手已闪电般探向腰间。
“锵——!”
清越龙吟声中,春神出鞘,寒光映得满室生辉。
谭花身形如鬼魅般掠起,剑尖震颤,化作一点寒星,紧随飞出的木凳之后,直刺屏风之后、锦帐低垂的拔步床。
“藏头露尾!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