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矿场边缘那间废弃的工具房里,只点着一盏风灯,灯焰被缝隙里钻进来的野风吹得明明灭灭,在斑驳起皮的墙上投下两个拉长摇晃的影子。
空气里满是铁锈、机油和陈年尘土的味道。
韩卫民坐在一个倒扣的破木箱上,手指缓慢地划过摊在膝头那张皱巴巴、沾着泥点的矿场区域图。
图是手绘的,线条粗重,几个关键区域用不同颜色的炭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小字。
他对面,肖老二靠在吱呀作响的铁架边,嘴里咬着半截没点的卷烟,一双眼睛在昏黄光线下像潜伏在草丛里的老狼,警惕而阴沉。
“肖二哥,”韩卫民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屋外呼啸的风声,“这矿,底下埋的是金子,流的却是血。可这血,流得不值,流得憋屈。”
肖老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算是回应,烟卷在嘴角动了动。
韩卫民没抬头,指尖点在地图上一个用红炭笔狠狠圈住的位置,那是矿场主脉入口,也是巩爷势力把守最严的地方。
“巩爷胃口越来越大。以前是抽三成,现在是五成。运出去的矿石,他卡一道;运进来的粮食物资,他再卡一道。兄弟们拼死挖出来的东西,大半进了他的口袋。这还不算,”他手指移到另一个蓝圈,那是靠近后山的一条隐秘小路,“他新搞的‘私货’生意,枪,药,走的就是这条路。油水他独吞,风险,可是整个矿场在扛。巡山的要是撞上,枪子儿可不认人。”
“说这些,屁用。”肖老二终于吐掉嘴里的烟卷,用靴底碾进土里,声音沙哑,“矿上谁不知道他巩阎王挡路?挡的还不是一两个人的路,是所有人的活路!可知道又能咋?他手下那十几条枪,是吃素的?吴天龙倒是一直跟他不对付,可那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指望他们咬起来?做梦。”
“做梦?”韩卫民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肖老二,“如果是美梦,做做也无妨。”
肖老二眼神一厉,身子微微前倾,工具房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
“韩卫民,你绕这么大圈子,到底想放什么屁?借刀杀人?”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刀是吴天龙,人是巩爷?然后呢?你站旁边看戏,等着捡便宜?年纪不大,算盘打得倒精!”
“借刀杀人?”韩卫民缓缓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伸出手,将膝上的地图慢慢推到两人之间的空地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油纸包,轻轻放在地图那个代表后山蓝圈的位置。“肖二哥,你错了。不是借刀。”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是请你,清理门户。”
肖老二盯着那油纸包,瞳孔缩了缩。“这啥?”
“一点……引信。”韩卫民指尖点着油纸包,“明天,最迟后天,吴天龙手下那个专管后山巡逻、鼻子比狗还灵的‘穿山甲’,会‘意外’发现一点东西。可能是在塌了一半的旧矿坑里,也可能是在野猪拱开的乱石堆下。东西不多,但够劲——巩爷走那路‘私货’的明细,时间,路线,接头人,还有……他藏在三号废矿洞深处那批还没运走的‘硬家伙’的准确位置。账本记得挺细。”
肖老二呼吸几不可察地粗重了一瞬,他死死看着韩卫民,又看看那油纸包,仿佛能透过油纸看到里面足以点燃整个矿场火药桶的字迹。“你从哪儿弄来的?”他嗓子更哑了。
“这不重要。”韩卫民收回手,重新坐直,“重要的是,这东西到了吴天龙手里,会怎么样。吴天龙眼红巩爷这块肥肉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是摸不准底细,不敢硬碰。现在,路线、存货、连底账都摆在他眼前……”
“他就会像见了血的蚂蟥,死死咬上去。”肖老二接过了话头,眼神闪烁着凶光,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亢奋,“巩爷那批货,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最大的本钱。吴天龙动了这个,就是撕破脸,是你死我活。”
“对。”韩卫民点头,“他们一定会打起来。而且,为了那批货,为了彻底掐死对方,最好的动手地方……”
他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主脉入口的红圈上,“就是这里,矿洞。那里头,岔道多,黑,枪一响,谁知道是谁打的?重要的是结果。”
肖老二沉默了,工具房里只剩下风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屋外旷野的风嚎。他盯着地图,盯着那两个代表死亡和财富的圆圈,胸膛起伏。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猛地抬眼,目光如钩子般扎向韩卫民。
“然后呢?等他们两败俱伤,你韩卫民站出来,收拾残局,当新的‘爷’?我肖老二,还有外面的兄弟,就给你当枪使,豁出命去拼,最后替你铺路?”
“路,是大家的路。”韩卫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避,“巩爷倒了,吴天龙残了,矿场还在。可下次再来个张爷、李爷,怎么办?继续当牛做马,看着别人把咱们用命换来的东西拿走?”他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矿场需要新规矩。这规矩,不能是一个人说了算,得是兄弟们一起立。但立规矩之前,得先有立规矩的本钱。本钱是什么?是枪,是能靠得住的、只听矿场自己号令的枪!”
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肖二哥,我知道你跟外面那些矿工兄弟,跟那些被巩爷、吴天龙压得喘不过气的苦哈哈,都有联系。等那两边一乱,我需要人,需要信得过的人,稳住矿场,接收……胜利的果实。然后,我们才有机会,成立我们自己的‘护矿队’。不是打手,是真正的武装,保卫的是我们自己的矿,自己的血汗!”
肖老二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怀疑、算计、野心,还有一丝被长久压抑的怒火,在那双老狼般的眼睛里交织。
他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那个油纸包,掂了掂,然后紧紧攥在手心,骨节发白。
“……时间?”
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明天下午,‘穿山甲’会发现它。最多拖到明晚,消息一定会传到吴天龙耳朵里。”韩卫民语气肯定,“以吴天龙的脾气和他对那批货的贪婪,最迟后天凌晨,他就会动手。巩爷不是傻子,肯定有防备,所以……矿洞里的动静,不会小。”
肖老二站起身,将油纸包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拍了拍。
“好。我信你一次。我会去联络人。但韩卫民,你记着,”他盯着韩卫民,一字一顿,“要是最后你敢耍花样,或者想当第二个巩爷,我第一个崩了你。”
“一言为定。”
韩卫民也站起身,伸出右手。
肖老二看了看他的手,没有握,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得韩卫民身子微微一晃。
“等枪响了,再说。”
肖老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工具房外的黑暗,不见了。
韩卫民独自站在摇曳的灯影里,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吹熄了风灯。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他摸黑走到角落,从一个破工具箱底层,拿出一块柔软的鹿皮,和一把乌黑锃亮、保养得极好的手枪。
他就站在黑暗里,借着极微弱的一线月光,开始缓慢、细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冰冷的金属。
动作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日常的、必须精心对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