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明在一旁默默观察。水寨守军约千人,操练看起来还算整齐,但兵士手中武器以刀矛弓箭为主,火铳不多,且形制老旧。寨墙上的炮位,倒是架设了十余门火炮,其中两三门明显是缴获自葡萄牙的舰炮,保养得反而比旧式火炮更用心。
随后几日,众人又乘船考察了顺化外港岘港。岘港水深湾阔,天然良港,码头上货物堆积,商旅往来明显比顺化更繁忙。港口设有炮台数座,驻军约五百。赵启明注意到,港口一角有片区域被木栅单独隔开,有兵士把守,寻常人不得靠近。
“那片是军用码头,堆放些杂物。”吴全见赵启明目光所向,随口解释道。
赵启明点点头,没有多问,心中却暗记下来。
勘验间隙,李威等人也设法从驿馆仆役和码头力夫口中听到些零碎信息。有老力夫喝多了酒,曾嘟囔过“前些日子还有红毛鬼的船悄悄来过,卸下些黑乎乎的箱子,也不知是啥……”被同伴急忙制止。还有市井传闻,说都统使手下有位姓阮的将军,专门负责与“外海来人”打交道,很得重用。
这些碎片信息,赵启明都悄悄记录在密写纸上。
一日傍晚,勘验归来,吴全突然道:“赵大人连日辛苦,都统使特在别院设下私宴,请大人及两位老师傅赴宴,以表谢意。李队长与其余诸位,驿馆中另有安排。”
赵启明心中一凛。私宴?只请主要官员?这恐怕不止是答谢那么简单。
“都统使盛情,下官等愧领。”赵启明面上欣然应允。
私宴设在香江畔的一处幽静别院,只有郑梉、陈瞻、吴全,以及赵启明和两位老匠作出席,气氛比官方宴请轻松不少。酒过三巡,郑梉挥退乐舞,忽然叹息一声。
“赵大人,实不相瞒,本督坐镇南方,看似安稳,实则如履薄冰。”郑梉亲自为赵启明斟酒,“北有朝廷期望,南有占城不时骚扰,海上有西洋夷人觊觎,内部亦需安抚军民,平衡各方。有时深夜思之,常感力不从心。”
赵启明放下酒杯,正色道:“都统使为国镇守南疆,劳苦功高,朝廷与大王自是知晓的。如今莫逆已平,北方渐安,朝廷日后定会更多倚重都统使这样的柱石之臣。”
“柱石之臣……”郑梉摇头苦笑,“本督所求,不过是保境安民,不负黎氏旧恩。只是,朝廷前番所提,遣子入朝、赋税上缴等事,非是本督不愿,实有难处。”
他终于提到了核心问题。赵启明心知关键时刻来了,按郑经嘱咐,他不能表态,但需引导。
“都统使的难处,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妄议。”赵启明斟酌道,“但下官离京前,曾听郑将军言,朝廷新立,首重安定团结。但凡心向朝廷、愿守臣节者,朝廷必以诚相待。具体章程,总需双方体谅,慢慢商议。大王年幼,尤重亲情,若能有宗亲子侄入宫相伴,共习圣贤之道,将来君臣相得,亦是一段佳话。”
这番话避实就虚,既表达了朝廷期望“安定团结”的大原则,又将“遣子”描绘成陪伴幼主读书的“佳话”,减轻了其人质色彩,给了郑梉台阶,也暗示此事有商量余地。
郑梉与陈瞻对视一眼。陈瞻接口道:“赵大人所言在理。我家都统使亦是忠贞之士,只是世子年幼,南方局势复杂,骤然离了父亲,恐于教养不利。若朝廷能体谅,可否以都统使侄儿代之?至于赋税钱粮,南方近年灾荒频仍,民生艰难,能否暂缓定额,以实际岁入酌情上缴?”
这便开始讨价还价了。赵启明心中明了,郑梉是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朝廷对其现状的承认和后续支持。
“陈先生所言,下官记下了。”赵启明不置可否,“下官此番南来,主要职责是勘验水师海防。此类朝廷大政,非下官所能置喙。不过,下官返回升龙后,定会将都统使的诚意与难处,如实禀报郑将军。想来朝廷体恤臣下,必有通融之策。”
他把皮球轻轻踢回,表示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决定权在朝廷。既不让对方觉得被断然拒绝,也不做任何承诺。
郑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随即举杯笑道:“赵大人是实诚人。来,不论其他,且为朝廷、为大王、为这安南江山,满饮此杯!”
宴罢回馆驿的路上,月色如水。赵启明坐在车中,回想今晚对话。郑梉的底线似乎已隐约可见:他愿意维持表面臣服,甚至送个非嫡系子弟为质,也愿意缴纳部分赋税,但核心的军权、人事权、与外界联络渠道(尤其是可能的葡人渠道),他绝不会轻易放手。而朝廷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大人,驿馆到了。”李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启明下车,抬头望了望笼罩在夜色中的馆驿楼阁。明日,他们还将去查看那处被隔开的“军用码头”。或许,那里会藏着郑梉不想让朝廷看到的秘密。南方的棋局,正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