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张元祯那句“眼见为实”还回荡在空气中,像是一记还没落下的重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广场侧门。
那里,没有金光万丈,没有瑞气千条。
只有两扇沉重的宫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缓缓向两侧推开。
阳光斜切进去,照亮了门内的尘埃。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光影交界处。
那是一个老农。
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补丁叠着补丁,像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地图。
裤管高高卷起,露出的小腿上全是干裂的口子,那是常年在泥水里泡出来的勋章。
他叫张老实。
此刻,他正缩着脖子,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里正。
而现在,他站在大明帝国的中心,脚下踩着的是能买他全家命的汉白玉地砖,眼前是黑压压一片穿着绯袍、绣着禽兽的大官。
“走……走啊……”
身后的太监低声催促。
张老实腿一软,差点跪在门槛上。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黑瘦的儿子,两人抬着一个脏兮兮、沉甸甸的大麻袋,肩膀被勒出了深深的血痕,却不敢放下,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他们的命。
这一幕,太违和了。
就像是一幅泼墨山水画里,突然被甩上了一坨泥巴。
各国使节皱起了眉,掏出手帕掩住口鼻。
那些自诩风流的国子监监生,更是面露鄙夷,纷纷后退,生怕沾染了那股穷酸气。
“这便是陛下的‘祥瑞’?”
张元祯身后,一名年轻儒生嗤笑出声,“荒唐!简直是有辱斯文!”
朱祁钰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
他没有理会那声嗤笑,而是缓缓站起身。
这一动,全场瞬间安静。
皇帝没有叫太监搀扶,也没有摆驾,而是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下了丹陛。
他走过目瞪口呆的文武百官,走过神色复杂的各国使节,径直来到了张老实面前。
张老实看着那双明黄色的靴子停在自己眼前,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扑通!”
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草……草民……万死……”
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
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那只手修长、白皙,没有一丝老茧,那是握着天下权柄的手。
朱祁钰弯下腰,抓住了张老实干瘦的胳膊。
用力。
上提。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大明皇帝,亲手扶起了一个卑贱的农夫。
“老丈,莫怕。”
朱祁钰的声音不大,却温和得不可思议,像是冬日里的暖阳,瞬间驱散了张老实心头的极寒。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老农肩头那并不存在的尘土。
“抬起头来。”
张老实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嫌弃,没有高高在上,只有一种让他想哭的亲切。
“朕不问你经义,不问你文章。”
朱祁钰指了指他身后那个麻袋。
“朕只问你,你和你身后这袋东西的故事,你可愿讲给全天下人听听?”
张老实愣住了。
讲故事?
给皇上讲?给这些大官讲?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麻袋。
那是他用命换来的宝贝,是他的骄傲。
一种莫名的勇气,从脚底板升起,直冲天灵盖。
那是劳动者对于收获最本能的自信。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对着两个傻愣着的儿子吼了一嗓子:“愣着干啥!解开!”
两个儿子手忙脚乱地解开绳索。
“哗啦——”
麻袋口敞开。
无数圆滚滚、黄澄澄的东西,伴随着几个硕大如婴儿头颅的红薯,滚落一地。
它们带着泥土的腥气,带着大地的颜色,在洁白无瑕的汉白玉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朴实。
土豆。
红薯。
这是大明从未见过的作物。
张元祯愣住了。
他不认识这些东西,但他能看出来,这些东西很“实”。
那种沉甸甸的质感,绝不是虚无缥缈的祥瑞能比的。
张老实蹲下身,捡起一个最大的土豆,用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就像摩挲着自家刚出生的孙子。
“俺叫张老实,山阳县的。”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但在空旷的广场上,却传得很远。
“俺家的地,是祖辈传下来的沙地。村里人都叫它‘鬼见愁’。种麦子不结穗,种谷子不灌浆。俺爹饿死了,俺娘也饿死了,俺以为,俺也要饿死了。”
全场鸦雀无声。
没有人打断他。
这个最卑微的声音,此刻却有着最摄人心魄的力量。
“去年冬天,家里断了粮。俺正准备把小闺女卖了换两斗米,好让全家熬过年关。”
张老实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就在那时候,一个自称‘科学院’的官爷找到了俺。他给了俺一车这种‘神仙豆’,还给了几袋黑乎乎、臭烘烘的‘神仙粉’。”
他指了指地上的土豆。
“官爷说,只要俺听话,按他教的法子种,就能让全家吃饱饭。”
“俺不信啊!哪有这种好事?可俺没法子了,不种也是死,种了或许还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