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心谦逊了几句,戴上白手套,目光扫过博古架。器物种类不一,有瓷器,有玉器,还有一两件铜器。他定了定神,抛开杂念,进入工作状态。
他一件件上手,仔细观察。
一件清中期青花山水纹盘,画工流畅,青花发色沉稳,胎釉温润,底足露胎干老自然,开门到代。
一方和田白玉福寿如意佩,玉质温润,雕工精细,包浆浑厚,也是真品。
一件民国粉彩花卉小瓶,彩料艳丽,画工略显匠气,但时代特征明显,属普品。
然而,接下来的几件,让许心的眉头逐渐蹙起。
一件标称“明永乐甜白釉暗刻龙纹碗”,釉色确实莹白,暗刻纹饰也流畅,但细观釉面,宝光过于均匀柔和,缺乏真品那种由内而外、层次丰富的“酥润感”,底足的切削痕也略显呆板。高仿品,水平不俗。
一件“宋代龙泉窑梅子青釉鬲式炉”,釉色青翠,开片自然,但胎体手感略轻,胎质过于细腻均匀,与宋代龙泉常见的略带粗砺感的胎土有别。亦是仿品,仿制者对釉色的把握极好,几乎乱真。
一件“汉代谷纹玉璧”,玉质看似老旧,沁色也做了进去,但谷纹排列过于规整,雕琢痕迹的“古拙”感不够自然,沁色浮于表面。还是高仿。
七八件东西看下来,竟有半数都是赝品!
而且这些赝品的仿制水平极高,无论是胎釉、玉质、工痕、还是做旧手法,都远超市面上常见的仿品,几乎达到了“准博物馆级”的逼真程度。
若非许心眼力毒辣,对细节和“气韵”的感知异常敏锐,寻常藏家甚至一般专家,都很可能打眼。
老领导见许心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问:“许专家,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对?”
许心斟酌着言辞,既要指出问题,又不能太过打击老人
“老领导,您这几件藏品…很有意思。有几件,比如这青花盘、这玉如意,都是不错的真品,说明您眼力很好。不过另外几件…”
他委婉地将那几件高仿品的问题,用相对专业但不过于尖锐的语言点出,强调了仿制水平之高,连很多行家都可能看走眼。
老领导听完,脸上并无太多失落,反而叹了口气,摇头苦笑
“果然…果然还是交了学费啊。不瞒你说,这几件有问题的,都是早些年从一个…不太熟的渠道收来的,当时就觉得太完美,心里不踏实。
看来,这捡漏的心思,真是要不得。”
他又指了指博古架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用来垫紫砂壶的浅口小茶托
“对了,许专家,你再看看这个。这是我最看不懂的一件,当初是跟那件假龙泉炉一起搭着买的,摊主说是宋代的影青瓷茶托,可我看着灰扑扑的,没啥光泽,就一直拿来垫壶了。”
许心原本已经准备结束鉴定,闻言目光随意地扫向那个茶托。
茶托很浅,口径约十厘米,边缘有一圈微微的葵口,通体施青白釉(影青釉),但釉面确实晦暗无光,甚至有些地方有土沁和磨损痕迹,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
他本没太在意,但职业习惯还是让他伸手拿了起来。
入手一掂,分量…有点意思。影青瓷胎体通常较薄,但此物手感却异常沉稳扎实。
他对着窗外的自然光,仔细观察釉面。那晦暗并非简单的污损或磨损,而是一种极其均匀、仿佛从釉层内部透出的“哑光”质感,将原本应有的玻璃光泽完全内敛。
他心中一动,用手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摸了下茶托的底足露胎处。
胎质洁白细腻,但…触感并非单纯的细腻,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微的“糯”性,与他记忆中父亲修复某些高古瓷时,提及过的某种极致淘炼胎土的触感,隐隐相似。
更让他心跳加速的是,当他将茶托翻转,在底足中心一个极其隐蔽、被一圈积垢覆盖的凹陷处,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点污垢,借助放大镜,隐约看到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仿佛是釉下刻划的痕迹——那形状,像是一片极其抽象、几乎融入胎骨的花瓣,或者说…一个简化到极致的梅花瓣?!
许建安!
父亲私下仿古或修复某些得意之作时,偶尔会留下这种极其隐秘、近乎于个人签名式的梅花标记!
这茶托看似不起眼,甚至有些丑,但这种“内敛的宝光”、“沉稳到异常的胎骨”、以及那隐秘的梅花痕…
这绝非宋代影青瓷的工艺特征,倒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追求“古拙”与“内蕴”到极致的仿古之作!而且风格手法,与父亲笔记中某些理论描述惊人地吻合!
难道…这竟是父亲早年流落在外的一件作品?还是…与他相关的人所做?
许心不动声色地将茶托放回原处,语气平淡地对老领导说
“这件茶托…年份可能没那么老,釉面也伤了,品相一般,垫壶用倒是合适。”
老领导不疑有他,点点头:“我就说嘛,看着就不像啥好东西。”
许心表面平静,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这些高仿品来自什么渠道,与二十年前的造假网络是否有关联?那茶托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位老领导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