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前倾身体,烛光终于隐约勾勒出他下颌的线条,但上半张脸仍藏在阴影中:“去,传一道命令……”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化作一缕气音,融入周遭的黑暗里。阴影中的手下凝神倾听,片刻后,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但迅速低下头,恭谨应道:“……是,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记住,”那道身影最后叮嘱,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要干净,要像真正的‘意外’或‘仇杀’。做完之后,所有参与的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遵命!”黑影深深一躬,旋即如同鬼魅般退入殿角,消失无踪。
殿内重归寂静。那道身影独自坐在昏黄的烛光里,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表面划动着,仿佛在勾勒什么图案,又仿佛只是在沉思。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深邃难测。
江南,苏州府,吴江县。
夜色如墨,细雨淅沥。这座因漕运和丝织而颇为富庶的县城,此刻已陷入沉睡,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在湿漉漉的青石街巷间回荡,显得格外寂寥。
县衙后宅,是新任县令周文楷一家的居所。周文楷乃今年春闱的二甲进士,出身寒微,因在“经济法纪”特科中表现优异,被选入廉政学馆受训,结业后经“锁院抽签”,外放至此江南富县。他年轻,有干劲,满怀理想,决心在这鱼米之乡践行所学,做出一番成绩,不负皇恩。到任月余,他已初步摸清县内情况,正准备着手整顿吏治、清理积弊。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份“锐气”和“清廉”,在某些人眼中,是何等刺眼,何等……碍事。
子夜时分,雨势稍疾。县衙后宅的宁静被几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噗噗”声打破——那是值守院门的府兵被淬毒弩箭射中咽喉倒地的声音。
紧接着,数道漆黑如墨、行动迅捷如狸猫的身影翻墙而入,落地无声。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握着在微弱天光下依然泛着幽蓝光泽的利刃。
宅内的护院和仆役听到些许异动,刚出来查看,便迎上了疾风暴雨般的袭杀。这些黑衣人配合默契,出手狠辣精准,往往一刀毙命,绝不纠缠。惨叫声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被更多的利刃入肉声和尸体倒地声淹没。血腥气开始在雨夜的空气中弥漫。
杀戮,在寂静中高效地进行。从门房到前院,从厢房到回廊,黑衣人如同收割生命的死神,所过之处,不留活口。丫鬟、小厮、厨娘、更夫……无论男女老幼,尽数倒在血泊之中。
动静终于惊动了内宅。周文楷从浅睡中惊醒,听到外面异常的声响和隐约的惨叫,心中猛地一沉。他匆忙披衣下床,抓起墙上一柄装饰用的佩剑,刚冲出卧室,便看到几名浑身浴血、拼死护主的忠实家仆被黑衣人砍翻在地。
最后一名老家仆临死前嘶声大喊:“老爷快走——!”
周文楷目眦欲裂,但他一个文人,哪里是这些专业杀手的对手?不过几下,他手中的佩剑便被击飞,人被逼退到卧室角落。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传来妻儿的惊叫声和挣扎声。周文楷心中剧痛,想要冲过去,却被两把冰冷的刀锋架住了脖子。
“砰!”房门被踹开。另两名黑衣人走了进来。一人手中拎着一个七八岁、吓得面色惨白、不住哭泣的男孩——那是周文楷的独子。另一人则拖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年轻妇人——正是周文楷的妻子。
“霖儿!婉娘!”周文楷肝胆俱裂,嘶声呼喊。
为首的黑衣人踱步进来,目光扫过周文楷惊恐绝望的脸,又看了看他瑟瑟发抖的妻儿,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铁石摩擦:
“周县令,深夜打扰,实在抱歉。”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胆敢袭杀朝廷命官,屠戮官眷,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周文楷强压恐惧,色厉内荏地喝道,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诛九族?”那黑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低笑一声,“就算要诛九族,周大人,也得是您和您的家人先走一步。”
他不再废话,手一挥。
拎着男孩的黑衣人没有丝毫犹豫,像扔一件垃圾般,将哭喊的男孩扔到周文楷脚前。
周文楷下意识地想要俯身去接。
寒光,在昏暗的烛光下一闪!
“不——!!!”周文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刀锋掠过,男孩纤细的脖颈几乎被斩断大半,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了周文楷一身一脸。男孩小小的身体抽搐两下,那双原本充满灵气的眼睛瞪得极大,残留着无尽的惊恐和对父亲的依恋,迅速失去了所有神采。
“霖儿——!!!”周文楷的世界在瞬间崩塌,他疯了一般想扑向儿子,却被身后的黑衣人死死按住。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外两名黑衣人狞笑着,开始撕扯周文楷妻子本就凌乱的衣衫。妇人的哭喊、哀求、咒骂,与黑衣人的淫笑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畜生!放开她!放开我妻子!我跟你们拼了!”周文楷目眦尽裂,状若疯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暂时挣脱了束缚,赤手空拳地扑向正在施暴的黑衣人。
然而,他的反抗是徒劳的。
一柄冰冷的长刀,从他背后悄无声息地递出,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他的胸膛。刀尖从前心透出,带出一蓬血花。
周文楷的动作僵住了。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刀尖,生命力随着鲜血迅速流失。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身后出手的黑衣人,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那名黑衣人贴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
“周大人,怪就怪你……不懂规矩。江南的水,深得很。不是你这等愣头青,能把握得住的……”
话音落下,长刀被猛地抽出。
周文楷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体软软地向前扑倒,倒在儿子尚且温热的尸体旁。他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死死地、不甘地望向妻子受辱的方向,望向这片他曾立志要好好治理、却最终吞噬了他和全家性命的、深不见底的江南雨夜。
杀戮并未停止。片刻之后,妇人受辱的惨叫声也戛然而止。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黑衣人们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雨之中。只留下县衙后宅满地的尸体、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这片富庶之地夜色中,一个刚刚燃起便被残酷掐灭的理想,和一桩震动朝野的惊天血案,在无声地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