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点头。野战确实是新军的优势。
“但若甄氏不来救呢?”荀彧忽然问。
曹操的笑容更深了:“那他就会失去所有附庸。那些中小家族会想:甄氏连自己人都保不住,还能保我们?到时候,不用咱们打,他们自己就会开门投降。”
“釜底抽薪。”荀彧颔首,“不过孟德,陛下的诏书里有一句‘勿纵勿枉’。此战,既要立威,也要注意分寸。杀戮过重,恐失人心。”
“放心。”曹操眼中闪过冷光,“该杀的,一个不留;不该杀的,一个不碰。至于分寸……”他拍了拍诏书,“陛下给了专断之权,这个分寸,我来把握。”
正说着,帐外传来通报:“将军,冀州度田吏郭泰派人送信!”
“进来。”
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进帐,呈上竹简。曹操展开,快速浏览,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
“这个郭泰……有意思。”他将竹简递给荀彧,“他已经动手了。三百郡兵加五十羽林卫,正在围攻安国苏氏。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打起来了。”
荀彧看完信,也是惊讶:“这郭泰好大的胆子!三百人就敢攻堡?”
“不是攻堡,是钓鱼。”曹操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安国的位置,“他打苏氏,是为了引甄氏出来。这小子……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众将精神一振。若郭泰已经在打,那他们就不用再等,可以直接出兵了。
“夏侯惇、夏侯渊!”曹操喝道。
“末将在!”
“你二人领五千骑兵,即刻出发,奔袭无极。记住,不要靠近甄氏坞堡,在安国到无极之间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甄氏若出兵救苏氏,就在半路截杀!”
“诺!”
“曹仁、曹洪!”
“末将在!”
“领一万步卒,带攻城器械,随后出发。若甄氏不出兵,你们就直接围了无极,给我困死他!”
“诺!”
“乐进、于禁!”
“末将在!”
“领五千人,分驻真定、赵郡方向,监视张氏、李氏。他们若动,就拦住;若不动,就看着。”
“诺!”
一道道命令下达,整个大帐杀气凛然。将领们领命而去,帐中只剩下曹操和荀彧。
“文若,”曹操忽然道,“你说陛下这次,为何如此决绝?动武之事,历来是双刃剑。赢了固然好,可若……若咱们打输了,或者打得太惨烈,朝中那些反对新政的声音,恐怕会压都压不住。”
荀彧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因为陛下看到的,不只是度田。”
“哦?”
“陛下看到的是百年之后。”荀彧的声音很轻,却让曹操心头一震,“若这次退让,豪强就会知道,朝廷的底线在哪里——原来武装抗命真的有用。那么下一次,下下次,他们会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朝廷政令彻底出不了洛阳,直到这天下,变成几百个豪强的棋盘。”
他看向曹操:“孟德,你读过史,该知道前汉是怎么亡的。”
曹操当然知道。土地兼并,豪强坐大,中央权威丧失,最终王莽篡汉,天下大乱。
“陛下要的,不是一个暂时的妥协。”荀彧起身,走到帐门前,望着外面开始集结的军队,“他要的,是打断这个循环。哪怕流血,哪怕挨骂,哪怕被史书记载成‘暴君’,他也要打断它。”
“所以,”曹操也站起来,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咱们这一仗,不只是为度田,是为这汉室江山,再续百年命数?”
“是。”荀彧转身,深深一揖,“所以,请将军务必……打赢。”
曹操没有还礼。他按剑而立,目光穿过帐门,投向北方。
那里,是冀州,是无数高墙深垒的坞堡,是囤积了百年财富的豪强,也是他这个“赘阉遗丑”出身的将领,证明自己的战场。
“我会赢的。”他轻声说,像是对荀彧,也像是对自己,更像是对千里之外那个敢于把江山押在他身上的年轻皇帝。
“不仅赢,还要赢得漂亮。”
帐外,号角长鸣。
铁甲铿锵,马蹄如雷。
战争,开始了。
又三日,洛阳。
刘宏站在南宫最高的凌云台上,凭栏北望。从这个高度,能看到整个洛阳城的轮廓,能看到更远处邺山隐隐的青色。再往北,就是冀州了。
“陛下,天冷,加件衣服吧。”小黄门蹇硕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件玄色大氅。
刘宏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蹇硕不敢多言,躬身退到远处。
风很大,吹得刘宏的袍袖猎猎作响。他想起穿越前,自己还是个大学教授时,曾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分析东汉灭亡的原因:土地兼并、豪强坐大、中央失权……那时候,这些都是纸上的历史,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现在,他是这段历史的中心。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改变千万人的命运,可能让历史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陛下。”身后传来卢植的声音。
刘宏没有回头:“子干,你说朕这次,是不是太急了?”
卢植走到他身旁,也望向北方:“老臣不知。老臣只知道,若陛下不急,将来会更急。”
“是啊……”刘宏笑了,“治重病,用猛药。只是这药一下去,是起死回生,还是加速死亡,就不知道了。”
“陛下信曹孟德吗?”
“信。”刘宏毫不犹豫,“他不是世家出身,他的功名富贵,只能靠朕给。这样的人,用起来最放心。况且……”他顿了顿,“他是真有本事。”
卢植点头。曹操的才能,这些年已经展现无遗。
“但朕也在想,”刘宏忽然道,“打掉这些豪强之后呢?田是度清楚了,可谁来种?怎么种?九等法推行下去,会不会又催生出一批新的贪官污吏?等朕老了,死了,继任者会不会又把田卖回给豪强,让这一切回到原点?”
这些问题,卢植回答不了。这是超越时代的困境,是一个现代灵魂在古代体制下的深深无力。
“所以朕要做的,不止是度田。”刘宏转过身,看着卢植,“朕要改的,是根本。是选官制度,是教育体系,是律法,是一切能让豪强世代垄断权力的东西。度田只是第一步,是最容易流血的一步。”
“老臣明白。”卢植深深一揖,“老臣愿鞠躬尽瘁,助陛下成此大业。”
刘宏扶起他,忽然问:“子干,你怕吗?怕青史留名,说你是助纣为虐的酷吏?”
卢植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读书人特有的坦然:“老臣读圣贤书,知道什么是大义。陛下所为,是为天下百姓争一口饭吃,是为江山社稷求百年安稳。此乃大义。至于身后名……让后人说去吧。”
刘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他这些年培养出的班底,不是靠利益捆绑,而是靠理念认同。卢植、荀彧、曹操、郭泰……这些人,或许能帮他走出一条新路。
“报——”一个羽林卫匆匆登上高台,单膝跪地,“陛下,邺城八百里加急!”
刘宏接过军报,快速展开。
“正月十八,曹操部将夏侯惇、夏侯渊,于安国以北三十里伏击甄氏援军。甄尧亲率一千二百骑来救苏氏,中伏大败,折损七百,余部溃散。甄尧率残兵退回无极。”
“同日,郭泰部攻破安国苏氏坞堡。苏越投降,部曲解散,田亩清丈。郭泰当场焚烧田契,分田予佃户。苏氏藏粮三万斛,尽数分与百姓。”
“正月十九,曹操亲率大军围困无极。甄氏闭门不降。”
“正月二十,真定张氏、赵郡李氏派使者至曹营,表示愿配合度田,请求勿动刀兵。”
“正月二十一,广陵太守陈登密奏,已控制私造军器工坊,擒获主犯十七人,牵扯吴郡朱氏、会稽虞氏……”
刘宏一页页翻看,手微微颤抖。
赢了。
第一仗,赢了。而且赢得漂亮——歼敌七百,自损不到一百;破一堡,震三郡;扬州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但这只是开始。甄氏还在困守,其他豪强还在观望。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他将军报递给卢植,长长吐出一口气。
“子干,传朕旨意:擢郭泰为冀州度田副使,秩六百石。赏金百斤,绢千匹。阵亡将士,抚恤加倍。”
“另,告诉曹操,无极甄氏……朕要他活捉甄尧。朕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审判这个第一个敢武装抗命的豪强。”
“再告诉陈登,扬州涉案人员,一律严审。无论牵扯到谁,无论背景多深,给朕一查到底。”
一道道旨意传出。
卢植领命而去。
高台上,又只剩下刘宏一人。他重新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千里云烟,看到了那座被大军围困的坞堡,看到了堡中那个自以为能对抗时代的豪强家主。
“甄尧……”刘宏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你以为你有高墙,有部曲,有百年积累,就能对抗时代?
错了。
时代变了。
变的不是刀剑,不是铠甲,是人心,是制度,是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灵魂,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强行扭转历史的车轮。
风更烈了。
刘宏转身,走下高台。玄色袍袖在风中翻卷,如展开的旌旗。
他的步伐稳定而有力。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他,已经落下了第一枚棋子。
接下来,该轮到整个天下,回应他的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