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内,暖香融融。
那份暖意,是地龙烧得足,从金砖下无声地渗出来。
角落那尊天青釉长颈瓶里,斜插着几枝新折的宫墙腊梅,花蕊顶着将化的残雪,透出金黄。
一缕清冽又温柔的幽香,若有若无。
孙妙青刚用过午膳,只动了半盏燕窝羹,便挥手让撤了。
此刻,她正倚着窗边铺了银狐皮的软榻,手中闲闲翻着一本《山海异闻录》。
青珊躬着身子,站在三步开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听说莞嫔被敬事房的人架回碎玉轩时,身上就一件单薄的中衣,头发都散了。”
“钗环掉了一路。”
“北风一吹,那身子抖得像秋末最后一片叶子,瞧着……真是可怜。”
“皇上震怒,只传了口谕,禁足碎玉轩,份例直降为答应。”
“内务府连夜就搬空了她宫里大半的摆设,连炭火都撤了,宫门从外头落了锁。”
“青珊说这话时,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后怕,昔日那泼天的圣宠,原来一夜之间就能化成脚下的泥。
“奴婢还听说,顺嫔娘娘先去了养心殿,没能进门。”
“又急着赶去景仁宫,皇后娘娘却说头风发作,让她吃了闭门羹。”
“最后在寿康宫门外,顶着刀子一样的风,站了足足半个时辰。”
“只得了太后一句‘头脑太热,是该吹吹风清醒清醒’的训斥,回来就病倒了。”
孙妙青的指尖轻点,翻过一页书。
纸张发出“沙”的一声轻响。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听的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话。
一切,都在她的剧本里。
甄嬛那身傲骨,注定她咽不下做别人影子的这口气。
皇帝那份看似深情实则凉薄的帝王心,也注定这场戏会以最难看的方式收场。
至于沈眉庄……还是老样子,一腔姐妹情深,在这紫禁城里,最不值钱。
“知道了。”
孙妙青淡淡应了声,将书册合上,递给青珊。
话音刚落,殿外一个小宫女碎步进来,通传的声音都带着一丝不稳。
“娘娘,襄嫔娘娘……来了。”
孙妙青的嘴角,这才真正勾起一抹笑意。
她望向殿门的方向。
朱漆大门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厚重而幽深。
看,这宫里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来了。
襄嫔曹琴默几乎是贴着殿门边的阴影闪进来的。
她脚步放得极轻,像是生怕惊动了谁。
她一进来,身后的宫女便迅速合上了殿门,殿内光线陡然一暗。
她脸上那份惊惶与凝重,是再厚的脂粉都盖不住的。
眼下的青黑,泄露了她一夜未眠的秘密。
曹琴默快步走到近前,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竟没发出一丝声响。
她连最基本的虚礼都忘了,声音压得又低又紧。
“娘娘,出事了!”
“您都听说了吧?莞嫔……宠冠六宫的莞嫔,就这么……就这么倒了!”
孙妙清示意她坐,亲自提起案上的银壶,为她斟了杯安神茶。
茶是早备好的,莲心和茯神,最能去心火。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
“意料之中。”
她的声音温和得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本宫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彻底。”
襄嫔接过茶盏,冰凉的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才找回一丝活着的感觉。
她望着孙妙青,眼神里是溺水之人看到船板时的全部指望。
“正是!景仁宫那位大获全胜,怕是又要嫌这宫里太‘清静’,想扶植新人了!”
“祺贵人那个蠢货,不足为惧。可臣妾担心……她会把主意打到咱们头上!让咱们去做那探路的石子,或是挡箭的盾牌!”
这已经不是试探。
这是盟友间剖心沥胆的求救。
孙妙清的目光从茶盏的涟漪上移开,落在她惶然的脸上,忽然轻笑了一声。
襄嫔被这声笑刺得心口一抽。
“她会的。”孙妙清的语气笃定得像在陈述事实。
“皇后需要一个新的靶子,来彰显她包容新人的‘贤德’。”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也需要一把新的刀,替她清理那些不听话的门户。”
孙妙清站起身,缓步踱至窗前,看着殿外被冬日洗刷得只剩枯枝的萧瑟景象。
“你是个聪明人,该懂我的意思。”
襄嫔浑身剧震。
一瞬间,所有迷雾都被拨开,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关系。
是了,这便是她当初为何投诚这位懿妃的根本原因。
她总能让你看清,刀到底会从哪个方向砍过来。
“莞嫔倒了,最高兴的是皇后。”孙妙清转过身,看着她,“可一个既能稳稳分走皇上宠爱,又能让她立于不败之地的绝佳棋子,就这么废了。现在,她比谁都急着填补这个空缺。”
“你在她身边待着,比我更清楚,如今她手里那些人——玉答应、淳嫔、李贵人,个个上不了台面。”
“她只能暂且拿祺贵人、黎常在这些新人顶一顶,可终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孙妙清话锋陡然一转。
她的目光不再锐利,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襄嫔心上最柔软脆弱的地方。
“你想把温宜接回来吗?”
一句话,正中要害。
襄嫔浑身一颤,呼吸都乱了,端着茶盏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温宜!
她的女儿!
她在景仁宫忍受的所有敲打与屈辱,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把温宜重新抱回自己怀里吗!
“臣妾……臣妾做梦都想!可……可这要如何是好?”她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充满了无助。
“莞嫔如今是答应份例,碎玉轩的日子定然难过。她一个大人受得住,可襁褓里的菀菀公主呢?”
孙妙清重新坐下,姿态雍容。
“顺嫔正在为她们母女奔走无门,咱们不如,顺水推舟,‘帮’她一把。”
“娘娘的意思是?”
“你亲自去找皇上。”孙妙清的语调不疾不徐,“就说,你无意中发现年答应的旧仆肃喜,在碎玉轩附近鬼鬼祟祟,似有不轨。你怕惊扰圣驾,更怕此事牵连无辜,便自作主张,将人悄悄打发了。”
她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留给襄嫔消化的时间。
“皇上此刻心烦意乱,最恨底下人再生事端。你此举,是替他分忧解难,他只会赞你懂事体贴。”
“年答应如今在一心在翊坤宫祈福,早已不是威胁。你再顺势告诉皇上,让他……”
*****
养心殿外,风声凄厉,像野兽的低嚎。
冰冷的空气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襄嫔曹琴默拢紧了身上的斗篷,指尖早已冻得没了知觉。
她身后的宫女音文提着描金食盒,手腕抖得几乎端不稳那点分量,那里头盛着的,是她和女儿温宜的全部指望。
“小厦子公公。”
襄嫔叫住一个匆匆出殿的太监,脸上挤出一个在寒风中显得僵硬的笑,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顺着袖口滑进了对方手里。
小厦子掂了掂,脸上的为难却没散去,压着嗓子回话。
“娘娘,不是奴才不尽心,皇上这火气……谁进去谁倒霉啊。”
“我明白。”
襄嫔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臂的颤抖,又摸出一个银裸子塞过去。
“确有万分紧急之事,关乎宫闱安宁,不敢不报。只求公公传个话,若是不成,我绝不为难。”
她将“宫闱安宁”四个字,说得又轻又重。
小厦子心里咯噔一下,掂量着手里双份的厚重情分,最终一咬牙。
“得!奴才就再去触一回头角!娘娘且候着,成与不成,只看天意!”
等待的每一息,都像在滚油里煎熬。
终于,殿门开了一道缝,小厦子探出头,对她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
襄嫔那根绷到极致的弦,骤然一松。
她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狂跳的心平复下来,跟着小厦子,一步步踏入了那座决定紫禁城所有人命运的殿宇。
殿内没有点香,只有一股暴怒后残留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皇帝靠在龙椅上,闭着眼,单手揉着眉心,满脸的颓唐与倦意。
地上收拾得再干净,也掩不住那股低气压。
“臣妾参见皇上。”
襄嫔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皇帝眼皮都未抬。
“何事?”
“臣妾……臣妾有罪。”
襄嫔将额头死死贴着地面,整个人伏下去。
“臣妾无意中发现,年答应从前的旧仆肃喜,在碎玉轩左近徘徊,行迹诡异。”
她顿住,用尽全身的感官,去捕捉御座上那人的反应。
“臣妾怕……闹出乱子,惊扰圣驾,便自作主张,将人悄悄拿下了。”
皇帝揉着眉心的手,停了。
他睁开了眼。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地上那个瑟缩的身影。
“说清楚。”
三个字,没有温度,却让襄嫔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不敢耽搁,将孙妙青教的说辞飞快地说了出来。
“臣妾审问之下,才知……竟是年答应心有不甘,命他去……去火烧碎玉轩!”
“砰!”
皇帝一掌拍在御案上,紫檀木发出沉闷的巨响。
“好大的胆子!”
襄嫔骇得魂飞魄散,却死死记着后面的话。
“臣妾立刻带着那奴才去了翊坤宫。年答应起初抵死不认,臣妾劝她,如今幽居殿中,更该为年家祈福,而非再生事端。她……她许是听进去了,大哭了一场,便都认了。那奴才肃喜,现还关在启祥宫。”
殿内,陷入了死寂。
皇帝审视着襄嫔,目光锐利,像在打量一件从未见过的物什。
这番处置,抓人、审问、劝服主谋,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
这还是那个只会在华妃身后摇着扇子,出些阴损主意的曹琴默?
皇帝心底升起一股荒谬感。
是谁在背后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