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明白了。
皇帝这番雷霆之举,不止是为她出气,更是在敲山震虎。
是用他心中那道不可触碰的白月光,来狠狠地打景仁宫那位的脸!
这恩宠,是荣耀,更是将她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缓缓跪下,声音沉静。
“臣妾……谢主隆恩。”
窗外夜色深沉。
储秀宫内,一场新的棋局,已然开始。
孙妙青走到窗边,看着夕阳的余晖将承乾宫的琉璃瓦染成一片刺目的金色。
承乾宫,多好的地方。
他给了甄嬛最华美的宫殿,最高的位份,却也给了她最冰冷的警告。
那不是金屋,那是一座即将上锁的鸟笼。
孙妙青端起春桃奉上的茶,吹了吹热气。
甄嬛,你以为你是在跟四郎谈情说爱。
可你的四郎,首先是君,其次才是夫。
你错就错在,总想教他怎么做一个“好人”。
可这世上,最不需要别人来教的,就是皇帝。
今晚用纯元皇后的礼器……景仁宫那位,怕是要气疯了吧。
孙妙青垂下眼帘,遮住了一闪而过的精光。
疯了才好。
人一疯,就容易出错。
暮色四合,紫禁城笼罩在一片沉静的霞光中。
皇帝的銮驾转过一道弯,明黄的仪仗并未朝养心殿的方向去,而是无声地,径直驶向了东六宫的承乾宫。
承乾宫内,早已不是旧时模样。
殿宇楼阁皆被修葺一新,雕梁画栋,金瓦红墙,处处透着雍容与恩宠。
比之甄嬛初居的碎玉轩,不知华贵了多少倍。
宫灯初上,暖黄的光晕流淌在每一件器物上,映得满室生辉。
甄嬛正带着流朱和佩儿,含笑看着内务府的太监宫女们,将最后一批赏赐的珍玩摆入多宝格。
正当她指点着一尊玉珊瑚的位置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明黄身影跨入了殿门。
那身影颀长,步履沉稳。
甄嬛心头一跳,满腔的欢喜瞬间漾开,如春水破冰。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提裙迎了上去,裙摆划出柔美的弧度。
“皇上万福金安。”她盈盈拜倒,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虚扶了她一把,指尖只在她手臂上轻轻一触,便迅速松开。
他的目光并未在甄嬛精心装扮的容颜上停留,而是淡漠地在殿内扫过,像是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事。
那短暂的疏离,让甄嬛心头的热火被浇上了一丝凉意。
她面上笑容不减,顺着皇帝的目光,柔婉地开口,带着几分小女儿家得了天大好处后的不安:“臣妾正想与皇上说,这承乾宫……修缮得太过华美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皇恩浩荡,臣妾住着,心中实在有愧。”
皇帝的眼神终于落回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即将晋封为妃,居一宫主位,这是你应得的。”
“宫室修整得好些,才称得起你的身份,也全了皇家体面。”
这话,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规矩,是体面,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
甄嬛心头微沉。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落,再抬眼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得体笑容。
她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盏刚烹好的热茶,奉了过去:“天寒,皇上喝杯茶暖暖身子。”
皇帝接过了那盏雕花白瓷茶碗,却没有喝。
甚至没有低头看上一眼,便顺手将其搁在了一旁紫檀木的小几上。
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很快便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朕偶得一本诗集,想着你素来爱诗,特意拿给你瞧瞧。”他从苏培盛手中接过一个微黄的册子,递了过去。
“《古香亭诗集》?”
甄嬛接过,指腹抚过封皮上娟秀的字迹,翻了两页,诗句却写得平平。
“钱名世?臣妾孤陋寡闻,倒未曾听过此人。”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娇憨的探究笑意,试图将这沉闷的气氛变得轻松些:“这诗瞧着也寻常,想来能让皇上特意为臣妾带来的,定有其过人之处吧?”
皇帝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不答反问:“你说,这诗既不出挑,坊间也难买到,会是什么人特意寻来珍藏?”
“那大约是真心喜欢这诗中意趣的知己,或是……仰慕其人的好友吧。”甄嬛不假思索地答道,只当这是寻常夫妻间的闲谈与猜谜。
“仰慕?”
皇帝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冰面,让甄嬛无端地打了个寒颤。
“他诗中歌颂的,是年羹尧。”
甄嬛翻书的手指猛然一僵,指甲掐进了书页里。
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还有几首,是为朕那两个被圈禁的兄弟所作,感怀他们昔日之功。”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甄嬛的脑子飞速转动,汗意从背心渗出。
她立刻明白了此事的凶险,下意识地想要为那未知的藏书之人开脱:“皇上,敦亲王尚在人位时,阿谀奉承之辈多如过江之鲫。或许写诗之人只是随波逐流,那藏书之人也未必……”
“那你说,”皇帝打断了她,目光沉沉地钉在她脸上,不让她有丝毫闪躲,“朕,该如何处置这藏书之人?”
问题,如同一座山,轰然压了回来。
甄嬛心头一紧,手心已满是冷汗。
这是在考她,更是……在试探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恳切:“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她停顿了一下,见皇帝面色不变,才又万分小心地补充道:“只是臣妾斗胆以为,既然时过境迁,皇上又何必再为这几首陈年旧诗追究?若因此大动干戈,反而会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觉得皇上刻薄寡恩。倒不如……一笑置之。如此,更能彰显皇上的宽仁大度,四海归心。”
她说完,抬头期盼地看着皇帝,等着他哪怕一丝的赞许。
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周全又得体,既全了帝王颜面,又显出了仁君之风。
“宽仁大度……”
皇帝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看不出喜怒,眸色深沉如夜。
良久,他似乎是认可了,点了点头。
“说得不错。”
甄嬛刚要松一口气,那悬着的心还没落回实处,却听见他冰凉的下一句。
“朕再想想。”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好了,你今日行册封礼,诸事繁多,早些准备,好生歇着。”
这逐客令下得猝不及防,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甄嬛连忙起身,福下身子:“臣妾恭送皇上。”
皇帝却摆了摆手,头也未回地朝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在空旷华美的宫殿里回响。
最后,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朕去看看祺贵人。”
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甄嬛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尽,变得惨白。
祺贵人……
他来看过自己即将入住的新宫,用一本要命的诗集审问了她,然后,就去了祺贵人那里。
她缓缓低头,看着摊在桌上那本《古香亭诗集》,那娟秀的字迹此刻看来,竟如同一道道催命的符咒。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冻结了。
这不是探望,是审问。
这不是闲聊,是陷阱!
她猛地想起阿玛甄远道前些时日才被皇帝下旨停职反省……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这本诗集,是阿玛的?!
承乾宫内,满殿赏赐的贺礼还带着新鲜的喜气,空气却早已凝滞如冰。
崔槿汐见她神色不对,端了杯热茶上前,低声道:“娘娘,方才敬事房来报,说懿妃娘娘那边册封要用的礼器出了点小岔子,奴婢已经查看了我们的礼器,没有纰漏。”
甄嬛定了定神,对候在一旁的流朱和佩儿道:“吉时将至,把吉服拿来吧。”
流朱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云龙纹大托盘,与佩儿一道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是为她晋封菀妃特制的石青色礼服,以最上等的金线银线织就的鸾鸟祥云,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华贵非凡。
“打开看看。”甄嬛的声音有些发飘。
流朱和佩儿依言将吉服展开,脸上的笑容却在下一刻凝固。
“啊!”佩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旋即死死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恐。
只见那华美绝伦的吉服前襟,最显眼的一只金线鸾鸟的翅膀处,竟被利器划开了一道清晰的口子。
那裂口狰狞,几根断裂的金线参差不齐地翘着,像是在对这满殿富贵进行着最无情的嘲讽。
“这……这可怎么是好!”流朱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吉服损毁,乃是大不敬,若被发现,可是欺君大罪啊!”
殿内伺候的宫人全都吓得“扑通”跪了一地,人人自危。
甄嬛霍然起身,快步走上前,指尖触到那道裂口,冰凉的布料让她打了个激灵。
这不是意外。
这手法,干净利落,充满恶意。
崔槿汐脸色煞白,强自镇定道:“娘娘,此事蹊跷,绝非偶然。此刻声张无益,只会落入圈套,当务之急是设法补救!”
甄嬛端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心里空落落的。
她摇了摇头,声音透着疲惫:“阿玛才因言官弹劾在家中反省,我此刻正是如履薄冰。这点小事若再去皇上面前哭诉,倒显得我事事无能,不知分寸了。”
皇帝那句“朕去看看祺贵人”,像一根淬了冰的毒刺,扎在她心口。
她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场册封礼,再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流朱,”甄嬛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方才内务府的江总管,可走了?”
“回娘娘,奴婢给了赏,他正在院子里跟小允子他们客套呢!”
“叫他进来!立刻!”
江总管被叫进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一进殿门便双膝跪地,哆嗦着请罪:“奴才……奴才办事不利,请娘娘降罪!”
甄嬛盯着他,目光锐利:“江总管,本宫现在不想听请罪的话。吉服出了岔子,若追究起来,你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本宫只问你,可有补救的法子?”
江总管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回娘娘,这吉服皆是耗时数月赶制,所用丝线只够织这一件。若要缝补,一来一回,没个三两天也办不妥啊!”
“三两天?”甄嬛的心直往下沉,“本宫即刻就要去景仁宫谢恩,而后接受朝贺。误了吉时,你担待得起,还是本宫担待得起?”
殿内一片死寂。
江总管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浮木,猛地一拍大腿,压低声音道:“娘娘,奴才……奴才有个法子,或许能够救急!”
“说!”
“前两日,皇后娘娘宫里拿了件旧衣来内务府,让咱们照着尺寸稍作缝补。奴才当时多看了一眼,那件衣裳的制式……颇有几分吉服的影子。补好了,娘娘那边也没催着要,一直放在司衣库。眼下这光景,除了那件衣裳,再无他法了!”
流朱急道:“皇后的旧衣?那怎么能行!尊卑有别!”
“嘘!”江总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小姑奶奶!那衣裳的样式是老了些,听说是皇后娘娘还是王妃时穿过的。眼下除了这个,再无他法了!”
皇后的旧衣……
甄嬛的心猛地一跳。
可眼下,她有得选吗?
穿着破损的吉服去,是自寻死路的欺君。
误了吉时不去,更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甄嬛已然失了圣心。
她闭了闭眼,那满殿的珠光宝气仿佛都在嘲笑她的困境。
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清明。
“既然能抵得过,还不快去取来!”
“是!”江总管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
很快,那件“救急”的衣裳被密密地用包袱裹着送了过来。
展开一看,是一件杏黄色的礼服。
料子是极品江南云锦,在烛光下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虽有些年头,却保存得极好,样式确实比时兴的要古朴许多,但那份雅致与浑然天成的贵气,却丝毫不减。
“娘娘,快换上吧,再耽搁就晚了。”佩儿催促道。
甄嬛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礼服。
衣裳上身的那一刻,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恍惚。
尺寸竟是分毫不差,贴合得如同自己的肌肤,仿佛本就是为她量身定做。
袖间传来一阵极淡极淡的香气,不是宫中常用的熏香,倒像是……某种清雅的花香,萦绕鼻端。
“娘娘,”崔槿汐看着镜中的甄嬛,眼神有些发直,“您穿这身衣裳……真合身。只是……奴婢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呢?”
“是吗?”甄嬛抚上胸口处一朵用银线绣出的栩栩如生的梅花,那梅花的样子,让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先管不了这么多了,去景仁宫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流朱的手,一步步走出承乾宫。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件杏黄云锦,并非来自当今的皇后。
而是来自一个早已逝去,却又从未离开过这座紫禁城的女人。
来自,纯元皇后。
她更不知道,此刻的景仁宫,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她这只自投罗网,穿着“莞莞”旧衣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