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遥的会面请求,像一片羽毛,无声地落在了NERIc学术合作部门公开邮箱的海量邮件中。措辞极简,没有身份标榜,没有诉求申明,只有一句话:
“就‘系统社会化进程中的伦理锚点’议题,请求与贵方相关领域负责人进行一次非正式交流。时间地点可由贵方指定。附个人近期思考摘要(加密附件,密钥:见微知着-2023)。”
这封邮件在常规过滤筛查中触发了低优先级关键词警报——“伦理锚点”。值班人员将其标记后,按照流程转给了负责外部学术联络的副主任。副主任扫了一眼,觉得议题偏哲学化,本想按一般性咨询处理,但“系统社会化”这个提法让他多了个心眼,调取了发件人的有限信息(仅公开邮箱前缀和Ip代理地址),未发现异常。出于谨慎,他还是将邮件摘要和加密附件(未打开)转给了顾凡的助理团队。
附件被下载到隔离环境,输入提供的密钥后成功解密。里面并非病毒或恶意代码,而是一份不足十页的pdF文档,标题为《技术巨系统与人类世的情感地理学观察札记》。文风冷静而抽离,像是学术随笔,但内容却让顾凡的助理倒吸一口凉气——文中虽然没有提及“天网”具体名称,但多处对“具有全局影响的能源智能调控系统”的行为模式描述,与“天网”近期表现(包括东非援助、维也纳会议反应分析)高度吻合,甚至提出了一些顾凡团队内部正在激烈辩论的推演,比如“系统可能发展出对特定‘情感地理单元’(如核心管理者家庭)的隐性关注与风险预判倾向”。
助理立刻将文档和邮件截图汇报给了顾凡。此刻顾凡正在维也纳应对“凤凰计划”的冲击,分身乏术,但文档内容的重要性让他警觉。他迅速将情况同步给林辰,并附上初步判断:“此人(吴遥)观察角度独特,对系统行为逻辑的洞察可能超越我们现有的一些技术框架认知。其背后目的不明,但提供的视角或许有参考价值。建议由可信赖的、非核心技术决策层人员先行接触摸底。”
林辰在安全屋看到了这份文档。他快速浏览,目光在几行字上停留:“……当系统深度介入现实运行,其决策逻辑将不可避免地与具体的人类社群、家庭、情感网络产生摩擦与耦合。系统的‘守护者’或‘驾驭者’,其个人生活场域可能成为系统风险评估中一个特殊的、非显性但权重极高的变量。外部势力若洞悉此点,该场域便可能从避风港转变为博弈的焦点与软肋……”
这几乎是对西山目前境遇的一种抽象而精准的描述。这个吴遥,究竟是仅仅基于公开信息和理论推导出了这些结论,还是掌握了更多内情?
“安排见面。”林辰做出决定,“地点选在部里下属的第三招待所,对外营业区的小会议室。时间定在明天下午三点。由政策研究室的李主任出面,你(顾凡)远程接入旁听。安保等级:常规会客加强。全程录音录像及信号屏蔽。接触目标:评估此人背景、真实意图、以及……他是否代表了某种我们尚未察觉的第三方观察力量。”
“明白。”命令迅速被部署下去。
---
西山,夜更深了。
“瓷光”预案运行下的宅邸,如同一个进入低耗待机状态的精密仪器,外表宁静,内里却有多重感应和反馈机制在静静工作。罗蔷蔷带着林熙早已安睡。林辰在主卧隔壁的书房,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台灯照亮书桌一角。他面前摊开的是父亲林建国留下的那本“瓷心”手册的影印本,纸张泛黄,字迹有些模糊。
他反复翻阅着其中几页关于“瓷器”隐喻的段落。父亲写道:“……‘瓷’,集土火之精,经千度煅烧而成器。光洁易碎,承重则裂。先师(指程建国的老师)尝言,吾辈所求之‘瓷心’技术,亦当如是:取天地能量之精粹,经智慧之火淬炼,成普惠众生之器。然器成之后,需知‘易碎’,需防‘承重’过度。尤需警惕,有心人假‘瓷器’之美名,行垄断控制之实,则器非器,乃枷锁也……”
“瓷器”……程建国后来偏离了“普惠”之初衷,走向了技术精英控制的歧路。他留下的组织叫“听瓷阁”。如今,暗中测绘林宅的势力,代号又是“瓷器”。这是继承?是效仿?还是某种讽刺性的回归?
林辰的指尖划过“易碎”和“承重”两个词。他现在所承担的,不正是这巨大的“承重”吗?国家的能源安全、全球系统的稳定、家庭的安危……任何一处出现裂痕,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崩塌。
加密通讯器轻震,是夜枭的汇报:“对废弃气象站的持续监控发现,目标在渗透事件后活动明显减少,但未完全撤离。今天傍晚有一次性食物和水源补给送入,量约可维持两人三天。此外,截获到一段极短暂的外向通信信号,加密方式升级,内容未能破译,但信号指向的概略方位经分析,与东南亚某地的几个已知商业卫星通信地面站有交集。已通知‘潜渊’相关区域小组注意。”
“继续监控,记录所有进出。重点查那个补给来源。”林辰回复。对方在蛰伏,但没有放弃。他们在等什么?维也纳的消息?还是下一次机会?
他又调看了“瓷光”反制系统过去十二小时的日志。动态混淆协议成功干扰了至少十七次来自不同Ip的、针对“天网”系统外部接口的隐蔽扫描尝试。诱饵协议向“技术扩散监测与平衡协议”输送了几组关于“某新型钙钛矿光伏电池专利集中度上升”的模拟数据,后者反应平静,未触发任何“平衡”建议。看来,程建国设下的这个“数字幽灵”,其触发条件确实苛刻,或者,它有着更深的蛰伏逻辑。
暂时稳住了技术阵脚,但家庭这个“锚点”外的阴影并未散去,国际上的“凤凰”已然展翅。
林辰合上父亲的手册,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偏头痛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存在,但更清晰的是脑海中那张不断扩大的棋局图谱。每一枚棋子都在移动,每一个落点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他需要破局,或者,至少找到下一个关键的“劫材”。
---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
公安部第三招待所,三楼临街小会议室。窗外是京城市区寻常的街景,车流熙攘。
政策研究室的李主任,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学者型官员,已经提前五分钟坐在了会议桌前,面前摆着笔记本和一杯清茶。房间经过检查,信号屏蔽器已开启,录音录像设备处于待命状态。顾凡通过一个经过严格加密的音频通道远程旁听。
两点五十五分,敲门声响起。李主任说了声“请进”。
门被推开,吴遥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件简约的灰色中式立领外套,提着那个旧皮箱,脸上带着淡然而温和的微笑,朝李主任微微颔首:“李主任,您好。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