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阵已破,古宅废墟重归寂静,唯有清冷月辉,如水银泻地,将断壁残垣照得一片澄澈。恒娘与靖王相携而立,虽衣衫染血,气息未平,周身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与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恒娘微微侧首,望向身侧男子坚毅的侧脸。他为了护她,硬抗阵法反噬,内伤不轻,此刻眉头微蹙,唇色苍白,但那紧握着她的手,却依旧沉稳有力。这份不惜己身、毫无保留的守护,与她记忆中那彻骨的背叛,形成了天地云泥之别。
百年前,她以为“情”是甜言蜜语,是海誓山盟,最终换来的却是诛仙台上的风雪与绝望。百年修行,她冷眼旁观红尘痴怨,自以为通透,实则不过是筑起心墙,将“情”之一字视为洪水猛兽,畏之避之。
直至遇见他。
初时是戒备与试探,茶楼对峙,是智慧与权力的碰撞;市集联手,是不经意间流露的默契;藏书阁夜谈,是灵魂深处的共鸣;月下坦言,是跨越身份壁垒的震撼;而方才心魔幻境中,他那一声“绝不负你”,与毫不犹豫斩灭幻影、闯入她内心最深恐惧的决绝,更是彻底击碎了她百年的心防。
原来,真正的“情”,并非只有风花雪月的缠绵,更有危难时刻的不离不弃,有道途之上的相互印证,有超越皮相欲望的灵魂相契。它可以是炽热的,也可以是沉静的;可以是誓言铿锵,也可以是无声的扶持。
她想起蒲知府夫妇破镜重圆后的安稳,想起画魂柳文昕最终放手的成全,想起司徒兰挣脱蛊毒后的新生,甚至想起市集上那老汉获助后眼中一闪而过的真诚感激……这人间万千气象,悲欢离合,爱恨嗔痴,哪一样不是“情”之所化?她以往只知其扰,避之不及,却未曾深思,这浩瀚情海,本身便是天地间最本源的力量之一,蕴含着无穷造化。
执着于“无情”是痴,沉溺于“痴情”是妄。真正的悟道,并非绝情弃爱,而是历经情劫,洞悉情之本质后的通透与慈悲。知它所能带来的无上欢愉与极致痛苦,明它所能成就的伟大与毁灭,而后,方能以智慧驾驭,以慈悲看待,不拒不来,不垢不净。
她助人化解情障,看似是“术”,是谋生之道,实则正是在这万丈红尘中,淬炼自己的道心。她度化是他人,又何尝不是在度化那个困于旧日伤痕的己身?
思绪如电光石火,在恒娘心间流转。她周身的气息,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的清冷孤高渐渐融入了一种温润包容的光辉,那是一种真正勘破、真正放下后的圆融与自在。眸中的沧桑未曾减少,却洗尽了怨怼与迷茫,变得如同秋日深潭,清澈见底,映照万物。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未被握住的手,掌心向上。指尖灵光微动,不再是凌厉的法术,而是柔和地牵引着四周的气息。夜风中夹杂的草木低语、泥土的呼吸、远处京城隐约的万家灯火中蕴含的微弱祈愿……天地间种种无形的“情”之力,如同受到感召,化作点点萤火般的光晕,向她掌心汇聚,温暖而磅礴。
“慕容翊,”她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我以往所求之道,或许是错的。真正的‘云雨事’,非关床帻之私,而是这世间情感的万千气象,是生机,是因果,是轮回之基。真正的‘悟道’,亦非太上忘情,而是知其味而不溺,历其劫而得自在,以有情心,行无为事。”
靖王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前所未有、仿佛能容纳天地悲欢的深邃光芒,听着她这番直指大道本源的言语,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知她非凡,却不知她竟能在这一刻,勘破如此境界。
“那你我之间……”他忍不住问,冷硬的心弦被拨动,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恒娘转头看他,唇角泛起一抹清浅而真实的微笑,如冰雪初融,月华绽放:“你我之间,是知己,是道友。可并肩看云卷云舒,可携手渡劫波万丈。不论红尘俗世如何变幻,不论仙途漫漫指向何方,此心相通,便是永恒。这,或许比世间任何一种契约,都更为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