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琙的靖海郡王府,如今门庭若市,但来访者多为身着戎装或精干短打的少壮军官、风尘仆仆的海商代表、以及格物院和船政系统内那些目光灼热的技术官员。他们在这里讨论的是新型炮舰的设计图、南洋航路的护卫方案、西洋矿藏的勘探报告,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海风与一种急切进取的气息。楚琙本人变得更加忙碌而沉默,除了必要的朝会和军事演练,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工坊、船厂和书房里,研究地图与图纸,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障碍都洞穿。
而楚琰的理王府,则是另一番景象。往来多是身着绯紫官袍的地方督抚、气质儒雅的翰林学士、掌管钱粮户籍的户部工部官员,以及一些德高望重的致仕老臣。这里的谈话声调更低,内容多是某地水利工程、赋税减免建议、吏治考核新规、边郡屯田成效。茶香与墨香取代了铁锈味,氛围更为持重深思。楚琰接待来访者总是谦和有礼,耐心倾听,但他的案头同样堆积着厚厚的各地民生报告与边防态势分析,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宛如深潭,映照着帝国的山川田亩与黎民百姓。
两位皇子的势力范围已然固化,并且朝着专业化、功能化的方向发展。楚琙身边聚集了帝国的“剑”与“帆”,代表着扩张的力量与技术的前沿;楚琰身边则围绕着帝国的“犁”与“账本”,代表着治理的深度与稳定的根基。他们如同帝国巨轮的两台主机,一台马力全开想要破浪远航,一台却谨慎地控制着航速与平衡,担忧着船体的负荷与暗礁。
这种分化与固化,使得任何需要跨领域协调的国家大事,都变得举步维艰。户部在审批海事总局的预算时格外严苛;兵部在调拨北疆与南洋兵力时,需要反复权衡两派意见;工部对格物院的新项目,支持与质疑的声音同样响亮。帝国的行政机器,在最高决策层理念分裂的背景下,开始出现某种程度的“空转”与“内耗”。
风暴前夕的京城,平静得令人心悸。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越绷越紧的弓弦,听到那越来越清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危机脚步,却无人敢,也无人能,率先松开那引弓待发的手指。
紧绷的弓弦,终究被外部的力量猛烈拨动。
先是西洋急报:在葡萄牙驻果阿当局的金钱、武器及少量“志愿”顾问的实质性支持下,北印度三个对靖朝商站扩张心存恐惧、且与古里扎莫林素有旧怨的SL土邦(贡德尔、比贾布尔、艾哈迈德讷格尔)正式组成联军,以“抵抗异教徒经济与文化侵略”、“恢复贸易自主”为名,悍然出兵,大举进攻位于印度西海岸中段、与靖朝关系最为密切的特尔纳特土邦。
特尔纳特土邦王公是靖朝商路的重要合作伙伴,境内设有靖朝西洋舰队的补给点和小型商站。联军来势汹汹,兵力数倍于特尔纳特卫队,且装备了葡制火炮和火绳枪。特尔纳特守军猝不及防,边境要塞接连失守,王公紧急向古里商站及附近海域巡弋的靖朝水师求救。
几乎同时,北疆再次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沙俄东西伯利亚总督区新近得到来自欧俄的补充,不仅兵力增加,更运来了更多、更重型的火炮。他们在叶尼塞河流域频繁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演习范围一度接近靖朝“镇西堡”百里警戒线。游骑回报,沙俄人在更北的勒拿河方向,也建立了新的前进据点,并开始勘探通往黑龙江流域的路径。种种迹象表明,沙俄东进的步伐在短暂受挫后,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在加强,且战略意图更加明晰——他们不满足于皮毛贸易,开始寻求更温暖出海口和更广袤的土地。
南北两线,几乎同时告急!
消息传回京城,朝堂之上的“冰面”瞬间被砸出裂痕。
“陛下!特尔纳特乃我在西洋重要支点,绝不可失!沙俄狼子野心,北疆压力日增!此乃泰西夷狄东西呼应,联手发难!当立刻发兵救援特尔纳特,并以强硬姿态回应沙俄,增兵北疆,展示我朝决不可犯之决心!”楚琙一系的将领官员情绪激动,认为这正是验证“开拓派”战略必要性、并予以强硬回击的时刻。
“救援自当救援,然需有节度!西洋远隔重洋,劳师远征,耗费几何?若陷入与土邦联军持久战,正中葡夷下怀!北疆方略已定,以守为主,岂可因沙俄演习而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令西洋水师稳妥解特尔纳特之围,同时加强古里等地防御。北疆则令赵破虏严守,并立刻遣使赴莫斯科,严正交涉,抗议其东进威胁,尝试外交解决!”楚琰一系的官员则强调审慎,担忧两线作战的财政与战略风险,主张以外交和防御为主。
双方再次争吵起来,但这一次,火药味更浓,因为外部的危机是实实在在的,决策的迟误可能意味着领土的丧失和影响力的衰退。
楚骁面色沉郁地听着。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南北两线的压力,将迫使帝国做出清晰的战略选择,也将迫使他在两个儿子之间,做出更明确的倾向。他不能再仅仅用平衡术拖延。
“西洋之事,”楚骁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命南洋水师提督陈璘,即刻抽调主力舰只,以靖海级战舰为锋,速赴西洋,解特尔纳特之围。旨意陈璘:以击溃土邦联军、驱逐葡夷势力为首要,但不必深入内陆追剿,速战速决,震慑宵小即可。古里、旧港等据点,进入戒备。”
“北疆之事,”他目光扫过群臣,“命赵破虏加强戒备,密切监视沙俄动向。另…着理王楚琰,总领北疆防务及与沙俄交涉事宜,有权协调北疆诸军,及临机处置边境突发事态。朕要看到边境稳固,也要看到与沙俄谈判的可能。”
这道旨意,颇有深意。西洋方面,明确采取了强硬军事回应,动用了楚琙系引以为傲的新型战舰,这符合“开拓派”的主张。北疆方面,却将总领之权交给了楚琰,并强调了“交涉”与“稳固”,这又倾向于“守成派”的思路。同时,让楚琰协调北疆诸军,也将刚刚回京的兵部尚书麴义,理论上统管全国兵事,置于一个微妙的位置——他需要配合楚琰的北疆策略。
楚琙听闻西洋用兵,精神一振,但听到北疆交由楚琰总领,眉头微微蹙起,却未多言,躬身领旨。楚琰则出列,沉稳应下,脸上并无喜色,只有凝重。他知道,父皇将北疆这副担子交给他,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将他推到了与兄长直接或间接博弈的前台。
风暴,已不再是前夕。它的第一阵惊雷,已然在遥远的特尔纳特海岸和寒冷的叶尼塞河畔炸响。帝国的双翼,一翼已然出鞘,斩向西洋的波涛;另一翼则需稳住阵脚,应对北方的寒流。而驾驭这庞大身躯的首脑,必须在越来越剧烈的颠簸中,做出最终的航向抉择。弓弦已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箭将射向何方?握弓的手,又将属于谁?朝堂之上,无人能答,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