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帝心天平:孤影巡疆与无声落子(1 / 2)

定鼎二十二年初春,料峭寒风依旧盘踞在北国的城墙巷陌,但紫禁城的主人,却已悄然消失在重重宫阙之中。御案上积压的奏章、朝堂上无休的争吵、皇子间冰冷的对峙…这一切,都被皇帝一道简单的“朕欲静养数日,朝务由内阁暂理”的口谕,暂且搁置。只有极少数心腹知晓,年过半百的楚骁,并未歇息于深宫,而是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青缎便袍,仅带着十数名精干内卫与一名太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开始了他的最后一次,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巡行。

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听,去触摸这个庞大帝国在光鲜诏令与激昂争论之下的真实脉动。他要为心中那架已然倾斜、却又必须做出最终裁断的天平,寻找最坚实的砝码。

第一站,是北疆,是那座在无数奏报中被反复提及、承载着荣耀与压力的镇北城。

没有旌旗仪仗,没有百官迎候。楚骁一行如同普通的商队,在茫茫雪原中艰难跋涉了十余日,方才抵达这座扼守帝国北门的雄城。城墙巍峨,被冰雪覆盖,更显肃杀。守门的兵卒即便面对疑似贵人的队伍,依旧一丝不苟地盘查勘合,眼神警惕如鹰——这是麴义治军的烙印。

楚骁谢绝了守将的安排,坚持住在靠近城墙的普通营房。入夜,他裹着厚厚的皮裘,登上城墙。极目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被月光照得泛着幽蓝的雪野,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远处,隐约可见零星火把移动,那是巡夜或潜伏的哨骑。“陛下,此处风大…”内卫首领低声劝道。

“无妨。”楚骁摆摆手,目光投向更远的、黑暗吞噬的北方,“麴义请战,要‘炎龙吼’,要主动出击。朝堂上说,那里有沙俄的炮,有黑金的矿。可站在这儿,朕只看到…冷。”

他看到了白日里操练的士卒,在呵气成冰的校场上,依旧吼声震天,枪刺如林。他们的脸颊冻得皴裂,手上的冻疮叠着老茧,但眼神坚毅。他也看到了军械库里擦拭保养得锃亮的刀枪、火铳,以及那五具被油布严密包裹、单独存放的“炎龙吼”——冰冷的铁壳下,蕴藏着恐怖的毁灭之力。他还去看了伤兵营,王栓子已经能下地行走,但失去的右眼再也无法复明,见到“京城来的大人物”时,他努力挺直脊梁,却难掩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丝茫然。

“为何而战?”楚骁曾问一名普通的老兵。

老兵愣了一下,憨厚地搓着手:“回…回大人话,将军说,咱身后就是家乡,退了,罗刹鬼的马就踩到乡亲们头上了。再说…当兵吃粮,守土有责。”

很朴实,没有豪言壮语,却让楚骁心头沉重。他们用血肉之躯,抵挡着来自北方的寒流与压力,支撑着帝国疆域的雄心,却也承受着最直接的代价。

离城前,楚骁秘密召见了即将卸任北疆经略使、回京接掌兵部的麴义。没有在暖阁,就在城墙下的哨所里,围着火盆。

“臣,麴义,叩见陛下。”麴义欲行大礼,被楚骁止住。

“此非朝堂,不必多礼。坐。”楚骁指了指对面的木墩,“镇北城交给你,朕放心。回京后,兵部的事,更要用心。北疆…你怎么看?”

麴义沉默片刻,直言不讳:“陛下,罗刹东进,其志非小。缓冲已失,冲突难免。‘炎龙吼’可用,但不可恃。真正要稳北疆,除精兵利器,更需实边屯垦,移民安户,让此地真正成为我朝之土,而非仅止于军堡防线。然屯垦耗费巨大,见效亦慢…”他顿了顿,“此非臣所长,乃理王殿下所倡。”

楚骁看着他:“若让你在进取与稳守间选,你选哪边?”

麴义抱拳:“陛下,臣是武将,但非莽夫。敌若来犯,必奋勇击之,寸土不让。然国之根本,在于民安。若进取过速,掏空根基,纵有良将锐卒,亦是无源之水。臣…愿为陛下守好北门,但如何把握这进退之度,需陛下圣心独断。”

这番话,出乎楚骁意料。麴义并非纯粹的“开拓派”或“守成派”,他更是一个务实的军人,看到了问题的两面。楚骁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言。

离开镇北城时,风雪更紧了。楚骁回头望去,那座灰黑色的城池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天地之间。他带走的,不仅是边塞的苦寒与将士的忠诚,更有对“开拓”代价最直观的体认:那是无数像王栓子这样的普通士卒的血与命,是漫长补给线上惊人的消耗,是永无止境的边防压力。

从冰天雪地的北疆,到海风湿润的东南沿海,楚骁一行人马不停蹄。在福州船政衙门,他见到了仿佛老了十岁的俞通海和眼睛布满血丝却神情亢奋的吴昶。

没有去看那依旧繁忙、正在建造其他型号舰船的船坞,楚骁直接来到了存放“定远号”打捞残骸的偏僻仓场。巨大的传动轴断裂截面狰狞扭曲,厚重的装甲板被撕裂卷曲,各种变形的管路、齿轮散落一地,像是一头钢铁巨兽被解剖后的惨烈内脏。海水的锈蚀已经开始,混合着油污,散发着一种颓败的气息。

俞通海跪在一旁,以头触地:“臣…无能,辜负陛下与殿下重托,葬送巨舰,损折将士…罪该万死!”

吴昶也跪着,却抬起头,指着那些残骸,声音沙哑但急切:“陛下!请看此处断裂纹路,乃锻造时内部有细微裂痕未察,承重后延展崩裂!还有这齿轮啮合设计,受力不均…非是全盘皆错,是几处关键细节的疏失叠加!臣等已查明根由,后续建造定可避免!”

楚骁没有立刻让两人起身。他缓缓走过那些冰冷的残骸,手指拂过断裂的金属边缘。这不仅仅是几百万两银子,更是无数工匠数年的心血,是帝国对海洋霸权的一次豪赌,也是长子楚琙信念的具象化。它的沉没,象征着这条路的艰难与险峻。

“死了多少人?”楚骁问。

“…二十人,尸骨…大多未寻回。”俞通海声音哽咽。

“他们的家眷,抚恤加倍,子女由官学抚养至成年。”楚骁淡淡道,然后看向吴昶,“你说能避免,需要多久?多少银子?”

吴昶一滞,咬牙道:“若集中力量,攻克材料与工艺,三年或许可再造一艘更可靠的验证舰。银子…臣不敢妄估,但若能应用‘黑金’提炼之新材料新工艺,或可降低成本…”

“黑金…”楚骁想起了西山那份简报,那炽白的火焰和明亮的灯。他转而问:“若朕现在让你停掉所有铁甲大舰的计划,只造快船、改进现有帆舰,你待如何?”

吴昶愣住了,脸上血色褪去,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嘶声道:“陛下…不可啊!泰西夷狄,其炮舰日新月异,蒸汽铁甲乃大势所趋!今日退缩,十年后恐望洋兴叹!臣…臣愿立军令状!再给臣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