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恒三人强压下立即干预的冲动,深知若不弄清根源,贸然出手或许只会火上浇油。他们悄然退出围观的人群,在村落里寻了一位坐在老槐树下纳鞋底、看起来慈眉善目且年岁颇长的老妇人。浩南再次发挥他亲和力强的优势,送上几块糖果,陪着小心,旁敲侧击地打听起马介甫家的情况。
老妇人起初还有些顾忌,但见三人眼神清澈,不像是搬弄是非之徒,又或许是积压在心头的感慨太多,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随着她缓慢而带着唏嘘的叙述,一段被岁月尘封、浸满了泪水与无奈的往事,缓缓铺陈在三人面前。原来,柳氏与马介甫的婚姻,从最初的红绸盖头落下那一刻起,便是一场被森严封建礼教紧紧捆绑、注定充满苦涩的悲剧。
“柳氏那孩子,刚嫁到我们村,嫁进马家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老妇人的眼神有些悠远,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当年,“那时候,她性子温婉得像水一样,见人未语先笑,低眉顺眼,对公婆更是没得说,晨昏定省,端茶递水,样样做得周到。她是真心想做个好媳妇的。”
然而,马介甫的母亲,马老太,却是个极其固执、深受重男轻女思想荼毒,且控制欲极强的旧式妇人。她本就嫌弃柳氏娘家贫寒,觉得是高攀了她马家,又见柳氏性子柔顺,便变着法儿地立规矩、摆婆婆的威风,对她百般刁难挑剔。
“寒冬腊月啊,天还没亮,星星还挂在天上呢,就硬是把人从热被窝里喊起来,逼着她去村头那口深井挑水,说是‘新媳妇要勤快,井水也更有灵性’。那井台结着厚厚的冰,滑得很呐!柳氏摔过不止一次,膝盖都磕青了,回来晚了还要挨骂,说她偷懒耍滑。”
“后来,柳氏怀了身子,反应大,吃不下东西,马老太不但不体恤,反而骂她娇气。好不容易生下孩子,是个女娃……唉,造孽啊!马老太当场就拉长了脸,连月子都不让她好好坐,骂她是‘丧门星’,断了马家的香火,克他们马家!奶水不足,孩子饿得直哭,马老太还说是柳氏没用,连孩子都喂不饱。”
“这还不算,马介甫那个大哥和大嫂,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婆婆不待见柳氏,他们也跟着踩一脚,家里最脏最累的活,像喂猪、打扫猪圈、洗全家人的衣服,全都推给柳氏一个人干。马介甫呢?他那个性子……”
说到这里,老妇人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对马介甫的失望与无奈。“介甫那孩子,从小就是他娘一手带大的,读了几本圣贤书,脑子里灌满了‘夫为妻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孝道大于天’那套东西。性子被他娘管得怯怯懦懦的。他明明知道自己娘和兄嫂做得太过分,心里也觉着对不住媳妇,可他就是不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每次柳氏受了委屈,偷偷跟他哭诉,他只会翻来覆去那几句:‘那是娘,是长辈,你忍一忍就过去了’、‘家和万事兴,别跟大哥大嫂计较’、‘孝字当头,我能有什么办法?’……”
老妇人压低了声音,说起了最刺痛柳氏的一件事:“有一年冬天,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马老太硬是逼着刚小产没多久的柳氏,跪在院子当中间那冰冷的雪地里认错!那么冷的天啊,柳氏身子本来就虚,跪在那里瑟瑟发抖,脸都冻紫了。马介甫当时就在屋里,隔着窗户看得清清楚楚,可他……他愣是没敢踏出房门一步!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从那以后,柳氏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里的光没了,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刺。慢慢地,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到这里,霍恒三人都沉默了。浩南之前对柳氏的愤怒,此刻化作了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她暴行的不认同,又多了几分对她过往遭遇的同情。青娥更是心中五味杂陈,她终于明白,为何在柳氏那身暴戾之气下,会感知到那般深沉的痛苦。那不是天生的恶,而是经年累月的委屈、绝望、不被看见的苦楚,如同被压抑的火山,最终以最扭曲、最具破坏性的方式爆发了出来。她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了曾经虐待她的婆婆和那个在她最需要时缺席的丈夫身上。
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青娥趁着夜色,再次悄然来到马家附近。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借助草木的掩护,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静静观察。果然,在夜深人静,马介甫蜷缩在角落,婆婆也沉沉睡去后,那个白日里如同母夜叉般的柳氏,独自一人坐在灶膛前微弱的光亮里。她不再骂骂咧咧,肩膀微微耸动,正用粗糙的手背,偷偷地、快速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她的目光,怔怔地望向土墙上贴着的一张简陋的、用木炭画的小女孩画像——那是她被迫送走的女儿。那一刻,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毫无伪装的、如同任何一位母亲般的温柔与深切的哀伤。原来,她再暴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依然为女儿保留着,她从未伤害过自己的孩子,她的刺,只对着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而马介甫,这个看似在这场家庭悲剧中处于被动挨打位置的“受害者”,其本质,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悲的囚徒?他被那些冰冷的礼教条文塑造成了一个懦弱的傀儡。他不敢违背“孝道”的枷锁去维护妻子,也不敢挑战“夫为妻纲”的表面权威去真正掌控家庭(事实上他也无力掌控),更无力调和婆媳矛盾。他的隐忍和退缩,非但没有换来“家和”,反而纵容了母亲和兄嫂的恶行,也将原本温婉的妻子一步步逼向了疯狂的深渊。他既是礼教的受害者,也是用沉默和无作为,参与制造了这场悲剧的共犯。
青娥回到暂歇的地方,将所见所感细细说与霍恒和浩南听。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明晰:“如今看清楚了,他们两人,其实都是被那套吃人的封建礼教所毒害、所扭曲的可怜人。柳氏如今的恶行,是长期遭受不公与创伤后,一种扭曲的、绝望的自我保护与报复,是伤痕累累的灵魂发出的痛苦嘶吼。而马介甫的懦弱与无能,则是被礼教驯化后,失去独立人格与担当,只会机械遵循所谓‘纲常’而不敢正视真实人情的表现。他们被困在了一个由礼教编织的、互相伤害的恶性循环里。”
她看向霍恒,眼神坚定:“所以,要解开这个死结,我们不能简单地评判谁对谁错,更不能只靠仙力去压制柳氏的暴戾,或者去强化马介甫的勇气。那样做,只是治标不治本,甚至可能引发更激烈的反弹。我们必须想办法,穿透他们用怨恨和懦弱筑起的高墙,触碰到他们内心深处那份被压抑的真实痛苦与渴望,解开那个束缚了他们多年的、名为‘礼教’的心结。这,或许比对付妖邪更加艰难,因为它关乎人心最深处的伤痕与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