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84章·草船借箭，立誓为凭\/

清晨的雾在鄱阳湖与大江的接缝处打了个结，缠在苇梢与桅杆之间，像谁把一卷白绢遗落在水面。江上府的黑漆巨舰静卧湖心，远远看去宛如一枚按在水上的古印。甲板尚潮，弩台上的麻弦因夜露略显发涩，正在以兽油温润。周瑜立在中层甲板的栏边，右手搭在剑首，左掌摊开，接住一缕风——风从东南来，未正，带着芦苇与泥土的气，轻，却稳。

鲁肃从后至，拱手道：“公瑾，箭料所余，已不过三万。弩台要满弦，十万矢是底。这几日水战演阵，号角一响，一处三百，一日便去万数。诸营主薄夜里催账，张子布那边又以此为口舌，说我军‘未战先乏’。”

周瑜淡声：“乏则借。借而不伤，是上策。”

话音刚落，舟尾一人负扇而来，青衫被雾润出一层暗光。诸葛亮朝两人一揖，笑道：“借者有法，借而不伤，十之可九。”

鲁肃会意，侧身作引。三人入中层偏堂。堂上悬一枚“水军齐律”的木牌，牌下是铺开的军器簿、箭耗簿、舟楫修整簿。周瑜以指在箭耗簿上轻轻一按，目光投给诸葛亮：“先生昨言‘以不伤一兵得十万矢’，周某要的不止十万，更要‘立一言’。立了，军心自定；立不下，舌再利也浮。”

诸葛亮把扇一合，郑重道：“当立于军前，当立于江东‘不降石’旁。”

鲁肃眼中一亮：“不降石，主上昨夜已命人自山间伐来，今晨立于营门。上书八字：‘江东不降，惟战惟义’。”

周瑜转身，袍角一拂：“请先生。”

——

营门外，人马列而不嘈。新立的“不降石”尚带山腔的清冷，石上八字以朱涂之，未干，红得像初出鞘的血。孙权身着青纹甲，手执长鞭不动。张昭、顾雍、步骘等列于右，周瑜、鲁肃与诸将列于左。诸葛亮上前一揖，朗声道：“刘备臣诸葛亮，谨以此身与此名，立誓于江东‘不降石’前：三日之内，为诸营得矢不下十万；若一矢不及所定，以首谢江与天下。此誓书，立于军刑之下，刻于石侧。”

掌鼓者以槌叩石三下，声沉如雷。孙权目光如刃，缓缓点头：“孤以江东之名为证。自今日起，江上诸营，皆以‘不降石’为律。诸葛先生以身立誓，孤以主印为凭。”他取朱印轻按在誓书尾，红印一落，诸将齐呼。

张昭冷笑未发，目光掠过誓书，却在石背后一顿——石背竟又刻了两行小字：**“诸葛亮若失期，以首偿罪；若张子布趁舌搅军，以法从军。”**旁有孙氏小私印一方。张昭面色一变，袖中指节微紧，却终究不发，只“哼”了一声，转首不看。

诸葛亮拱手：“主上重誓，亮受其重。——借箭之策，请即行。”

孙权道：“用何人？”

诸葛亮：“鲁子敬主领为正使，蒋钦、吕蒙为副。走舸二十，蒙冲八，草排十六，黑毡影幕若干。另请一人护行——‘不败之名’，旗在即可，人可不至。”

周瑜会意，低声道：“太史慈今巡河口，旗可借，鼓可借。人未必到。”

孙权点头：“子敬、蒋钦、吕蒙听令！”

鲁肃三人应声出列。诸葛亮回身，又向孙权与周瑜拱手：“借箭之机，不在昼，在夜；不在晴，在雾；不在风静，在风‘将起未起’之时。今夜子时前后，雾必再合，风自东南抬三分。请江上府留‘琴三叩’之约，闻叩则起。”

周瑜道：“准。”他转向诸将，“鼓四顿不得先施，旗五转不得误传。诸营夜行船，皆以江上府为号。”

孙权又道：“张子布。”

张昭冷声：“臣在。”

“你多言民生。”孙权目光如钉，“今日借箭，孤也以民为先——军市三倍偿价，夜间禁扰民船。先生若得矢，张子布当堂谢过；若不得，孤斩先生之前，先夺孤之鞭，你可愿为证？”

张昭心头一震，抱拳道：“臣……谨受命。”声音不高，却收了锋。

誓毕，诸军散。诸葛亮、周瑜、鲁肃三人并肩回至江上府。日影西斜，湖面被刷成一片铜黄。诸葛亮立于船艏，扇影掠过水面，像在为夜色测脉。

——

甲夜。雾从苇根起，从舟缝里起，从人心细处起。它不是压来的，而是悄悄把世界填满。湖面上的火点尽数遮蔽，只存几处暗红。江上府上层甲板，周瑜抱琴而坐，诸葛亮立在桅下，鲁肃佩刀行于两人之间。三人互不言语，听风。

“叩、叩、叩。”

周瑜以指在琴上叩了三下。诸葛亮回叩三下，轻得像从雾里取出一枚针。周瑜起身：“起。”

一声短鼓，走舸二十自雾中冒出，排作两列，船侧挂起厚厚黑毡，毡外粘鱼油，微微闪亮；每舸两侧立草排，草排上扎人形草人百余，披旧甲，戴旧盔，远看恍若甲士肃立。蒙冲八艘居中，桅上挂太史慈金虎旗，鼓不在船上，在走舸相隔两处，一左一右，时明时灭，叫人不辨号令源。蒋钦主左，吕蒙主右，鲁肃居中总摄。

鲁肃一挥手：“声墙起——”

左右鼓钲同时震动，铜与皮在雾里撞出一堵看不见的墙，把对岸的号角声推回去。走舸推进，草人如潮起伏。黑毡影幕在水面掠出“船影”，大得像楼船，厚得像城墙。但凡北岸有耳，皆能听见“千舰夜渡”的虚声。

北岸。乌林外三里。北军前锋营。

张辽披甲立在壕边，瞳光在黑中像两点寒星。他身旁副将低声道：“雾重。听似有舟阵。将军，昨夜试钩镰破网得手，今夜可复试？”

张辽沉吟片刻：“放早一半箭，试声，不求杀人，求乱其鼓。——弓弩手，备！”

弓弩齐举，劲弦如雨紧绷。第一波箭声压着雾，射向那一堵“声墙”。箭与雾相击，雾生涟漪。走舸不躲不避，反是稳稳承受。箭入黑毡，有的滑下，有的深陷；入草排，多半齐根而没，草人被戳得满身是“刺”，却不出一声。

鲁肃低笑：“来矣。”

诸葛亮道：“引之。”

鼓声忽然由左转右，走舸微偏，草排在右侧暴露得略多，像故意漏了一口。北岸弩手见“破绽”，第二波箭雨比第一波更急，像惊潮拍岸。草排、黑毡“嘶嘶”作响，箭头密密扎入，船身却不沉——舱底早已加装浮木，受箭不过增重。蒙冲居中不发一矢，只以长橹稳稳虚撑，像在水下打出四根看不见的桩。

“钩镰上！”北岸将校眼红，挥手。十余只细长小舟如梭子掠出，舷侧伸出带倒钩的镰叉，专刺网绳与船侧缆索。

“假网放。”诸葛亮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落到鲁肃耳边。

两只走舸甩出一张网，网绳粗而显眼，落水便浮，任人看见。北军小舟抢上，钩镰一拽，“刺啦”一声，网断如朽麻。小舟上有人大笑：“昨夜破法，今日重施！”

蒋钦在左舷拍案，压声喝道：“再给他两张。”

又两张“网”抛出，皆被钩镰得手。北军小舟心气更盛，直逼至走舸船侧。就在此时，走舸忽然齐齐转艏，露出船腹下的一圈黑影——那不是影，乃是水下木桩的桩冠。桩头削尖，以蒲草裹隐，今夜借着走舸转身之势浅露一指许。北军小舟的船腹被桩尖轻轻一吻，“咔”的一声，木板裂开一道细缝，水涌入如蛇。小舟上人一愣，随后惊慌忙排水。再欲回舟，却见身侧水面亮起一线冷光——那是沉在水下的短铁枪“沉针”，齿状排开，锋口朝上，挡住退路。小舟搡不动，箭雨又自北岸再来。几息间，小舟悄然沉去两只，其余连连侧翻。

张辽目光一寒，断然下令：“停射！鼓骑！取其旗鼓！莫再空费箭！”

北岸号角调转，鼓声重如雷。张辽意在“断其‘宫’”。可他未料到“宫”并不在诸葛亮的船上，而在江上府与风潮。鲁肃看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轻挥扇：“够了。回。”

“旗五转——”鲁肃抬手。走舸、蒙冲齐齐半回身，顺潮斜退。北军小舟因“沉针”所阻，追不上，横放的箭失了目标，多半没入水里。雾更重了，鼓声在雾里像被布包住，钝而无效。

返程时，草排与黑毡上映着密密麻麻的箭翎，像一整片黑刺猬的背。蒋钦与吕蒙分头催舵，两个少年将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鲁肃却沉稳，命人以钩挑箭，尽数入篓；又命搬运，不许杂落。

诸葛亮手按栏木，听江声，忽道：“不够。今夜只得其三四万。明夜再借——可否？”

鲁肃道：“可。只要雾还肯来。”

周瑜闻言，自后至，笑道：“雾肯来，人更当来。先生，明夜更紧。”

诸葛亮点头：“明夜要‘借’的不止箭，要借敌心。——敌若觉今夜‘有得’，明夜必以重舰压阵，射更急；彼时我以‘声墙’与‘影障’二物交错，使其误以为大阵夜渡。更要借‘名’——借‘不败之名’。”

鲁肃会意：“太史慈的人不在，旗在。可借其名。”

周瑜眸光一动：“我也借一物——黄盖老将军在旁营，昔年南岸破贼，江上老手。我借他之‘老’。‘老’者，江上识风识水之‘老’；敌见其旗，心自紧一分。”

诸葛亮笑：“善。”

——

次日白昼，诸葛亮按兵不动。张昭见矢篓里已堆成小山，仍不言喜，冷声向顾雍道：“昨夜借来，不过一时之计。倘若敌人识破，矢不但不来，反要失人。”顾雍微微一笑：“张公，‘借’者，本就有识与不识两面。敌若识，便弃矢保人；敌若不识，便以矢换其心。今日他们半识未识，恰好！”

午后，孙权巡营，止于“不降石”前。石上已刻新字：**“借矢一夜，得矢三万八千有余。”**字旁以朱点其尾。孙权看着那些红点，像看着士卒心里的火苗，点头而去。

暮色一压，风向微正。周瑜在江上府抚琴，连叩三下。诸葛亮以扇回应。鲁肃已在舰首，蒋钦、吕蒙皆披轻甲，腰束短刃。今日之阵，比昨夜更繁：走舸二十仍为两翼，蒙冲八艘居中，另加草船两艘，草船以芦苇、柴束、湿麻铺面，外罩黑毡，桅竿上系着黄盖、太史慈两面旗。两艘草船各有十二篓大竹篓，篓内先铺厚麻；船侧系着密密麻麻的小木牌，上书“借”：远看如密鳞。

鲁肃提声：“起——”

鼓未鸣，先鸣“声墙”。左右钲鼓隔空相击，回声在雾里盘旋，仿佛有千百面鼓藏在雾后。走舸列如阴阳，交错而进。蒙冲稳步，桅上两面旗在雾中时隐时见，像两只亮着眼的兽在缓缓行走。草船则被绳索牵引，藏在队列后，任箭来，任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