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微皱的眉在这一刻舒展开。他轻声道:“同音。”
诸葛亮道:“‘缠’不在快,在稳。稳则随风可变。”
周瑜忽道:“变一个给我看。”说完,他伸手一提,甲板边缘风旗被他扯了一角,旗影偏,风向被人为遮挡了一线。
诸葛亮不言,扇尖一落:“改令:‘断’。右翼蒙冲刺其舵眼,左翼蒙冲刺其橹心,走舸自中穿,弩台停二放一——只打号角。——二息后动!”
鼓声短促,三处撞击齐响,水花如碎玉飞散。走舸的尖艏从两列蒙冲之间疾穿而去,像琴上一根最细的弦被猛然绷起,刺向虚空。弩台的那一“放”像将空气也射破,号角处瞬间无声。
周瑜叹一声:“断得干净。”他目中有笑,笑里却藏着一丝阴影,像阳光下某个角落总也照不透。他忽问:“若风不起,火不得施,敌又不急战而持久骚扰,我军何以固士心?”
诸葛亮:“三法。其一‘市’——战时小市不断,军行付价三倍,士民知江东未乱。其二‘誓’——都督亲立军中三不:不夺民一粮,不辱民一女,不毁民一宅,违者斩。其三‘名’——请都督于军前立‘不降’石,刻‘今日之战,非为一家之胜,乃为天下不跪’。名立则心固。无风之日,靠的是这三件沉重之物不至于在无形中滑落。”
周瑜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天下不跪’。”
诸葛亮点头:“是。”
“好。”周瑜抚弦,长音带笑,“先生与我,今日说话,每一句都是‘重’。”他放慢语速,“重到将来若有一日你我有间隙,也要费得些功夫,才能把今日的话从骨头里拔出去。”
鲁肃在旁失笑:“公瑾,今日才见你皮里春秋。”
周瑜也笑。笑过,他把断弦收进袖里,“今日‘问策’,至此当换‘问心’。先生,我再问一语,不关兵,不关盟——关人。若有一日,胜利在望,而代价在前,你会推谁去前,留谁在后?”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仿佛把扇子的影子压进了琴面。他道:“兵书言‘将先士后’。亮愿先士后己。但若非我之躯能偿天意,便求‘能承者’去。去者非无名之辈,必是名可系军心、去而能回之人。此等抉择,必须由都督与主上心中有数。亮能做的,是让每一个‘去’不是徒然,而是把‘回’的路铺在其脚下。”
周瑜神色微动:“‘去而能回’。”他望向湖面,风起了一线,远处芦苇顺风倾,像军阵在向某个方向默微鞠躬。他缓缓道:“先生,我周某不信天,但信人。人若相与,便天也可借。——从此刻起,江上之事,你我共当。”
诸葛亮抱扇一揖:“谨受。”
“子敬。”周瑜转头,“请将虎符半边呈上。”
鲁肃取出孙权所授的锦囊,半边虎符躺在其中,锋角古朴。周瑜并不接,只是伸指虚按:“此符将以江东与玄德合调之‘宫’为印。你我共调三令:一,‘琴三叩’为风起可用;二,‘鼓四顿’为火可施;三,‘旗五转’为退而缠守。自今日起,诸营皆以此为律。违者,斩。”
“诺!”
周瑜又道:“另设‘问策台’于乌林前水,明日小试‘假网真林’,后日调合‘声墙影障’。先生若无碍,便在江上府乘宿,夜间听风——我听琴不如你。”
诸葛亮道:“在此更好。夜色炼人心,风声炼兵意。”
午后,湖风更劲。周瑜亲自下到下层甲板,拔剑试风;诸葛亮立在船舷,手中扇收拢,安静看着水面某一处看不见的纹路。鲁肃在两人之间穿行,传令如水。操练半日,湖面起了一层细浪,阳光把浪尖镀成细碎的金。
暮色将起,湖上忽有歌声从渔舟传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像一缕烟。周瑜把剑往鞘里一送,回身坐到琴前,抚出一曲《江清》。曲不求华丽,求其理直气和。他故意在第三段放慢,去听诸葛亮如何接。
诸葛亮并不坐,只是站在一旁,指尖轻点琴面,恰在一处“微滞”的地方轻轻一敲,让音流再起。他笑道:“都督,琴如兵,停一停,是歇息;再起,是相托。兵之相托,在于信。若士卒信鼓旗,鼓旗便能戴着他们从风里走过;若将帅信盟约,盟约便能在刀刃上站稳。今日‘问策’,我听到两件事:一是你心里的铁,不是寒,是热;二是你不避裂,知裂可用。”
周瑜抬眼:“裂可用?”
“江上之裂,不是坏事。”诸葛亮道,“敌军学钩镰破网,心中自信有得;我故与其‘假网’,让其自喜,再以‘真林’断其舟腹。此‘裂’,即他们‘自以为得’与‘实际上失’之间的裂;用之,便是让我之‘缠’进入他们之‘步’。人与人亦然。某些争议,不合时势时荒;合时势时用。江东、刘备之盟,裂在‘谁主谁辅’,用时,便以‘器’系之。”
鲁肃闻言,忍不住呵呵笑:“公瑾,他这是把你心里的钉子都数给你听了。”
周瑜也笑,扭头对诸葛亮道:“孔明,你说话,有时候像在琴上走针:明明没扎到血,却叫人从骨里一醒。周某不怕这疼。”他停了停,收笑,“只是,这么说尽,你就不怕我嫉才幺?”
诸葛亮坦然:“怕。但既然合乐,便当以曲为先。若都督因才而嫉,则此乐必散;若都督因才而用,则此乐必成。亮惟愿,此后奉都督之节拍而行,不敢慢一拍,不敢快一拍。”
周瑜侧首看他,忽地伸手,拿起断弦,打了个结,系在琴轸之上:“此结,今日系;他日若我心生妒火,看见此结,便当自警——‘嫉’非不能有,但不可先行。先行,则坏‘同音’。”
鲁肃在旁低声道:“此结,系在琴上,听在心里。”
夜色降临,湖面一轮新月从芦苇梢上升起,银白的光在水上晃动,如被人轻轻拨动的琴弦。营中掌灯,灯火被风吹得一齐向同一个方向,仿佛千百只眼睛在看向远方的乌林。
周瑜道:“先生,夜里会有一阵逆风,约在子时前后,若能听到雁鸣,便是风出处。你若醒了,可在琴上叩三下,我自来。”
诸葛亮笑道:“我自子时常醒。只愿今夜无梦,听风便好。”
鲁肃替两人安排了卧榻,诸葛亮却留身在甲板上,靠着桅柱坐了许久。湖水在夜里更清,他仿佛看见水下的木桩一根根沉着,桩头的蒲草轻轻起伏;又仿佛看见远方北岸有若隐若现的火星,那是敌军夜里练习火攻的点点试探。他闭上眼,把扇贴在胸前,耳中渐渐满是风声、水声、鼓声、乃至人心摇曳的那点点“私声”。
不知何时,周瑜来了,步声极轻。他没有说话,只在诸葛亮身侧坐下,把琴抱在膝上,指尖在弦上叩了三下。
“叩叩叩。”
诸葛亮睁眼,笑了笑:“都督,风将起。”
“是。”周瑜低声,“风将起。——人亦然。”
两人对坐,不再多言。琴音如水,水声如琴,湖面深处,似有千万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风往一个方向走。夜色像一张被拉紧的弓,弦上并列着两个名字——周瑜与诸葛亮——正待明日的箭,从这湖心向整个江上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