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火势弱了下去。
苏晚在一种半僵硬的寒冷中醒来。
睁眼,先看到的是屋顶黑黢黢的椽子,和缝隙里透进来的清冷冷的月光。
雨不知何时停了。
身下是硬木板,硌得骨头生疼。
身上却意外的有些重量和暖意,傅瑾琛那件刮破的衬衫外套还裹着她,上面还多了一件他的深色短袖T恤。而她自己的冲锋衣,严严实实地盖在她腿和脚上。
火堆对面,傅瑾琛背对着她坐着,肩背挺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只穿了一件贴身的黑色长袖速干衣,勾勒出紧绷的肩胛线条。
火苗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微弱的光勉强描摹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在守夜。
这个认知让苏晚心里轻轻一撞。
她动了动,想坐起来,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傅瑾琛立刻回头。
眼里没有刚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清醒的锐利,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
“醒了?”
“嗯。”
苏晚坐起身,把盖在腿上的冲锋衣和T恤拿开,
“衣服还你。你会冻着。”
“不用。”傅瑾琛已经转回身去,用一根细长的木棍拨弄灰烬,小心地将最后几块干柴架上去,“我不冷。”
火星被挤压,跳跃几下,重新燃起一簇小小的橙黄色的火焰。
光亮扩大了些,驱散了一小圈黑暗和寒意。
苏晚没再坚持。
她把他的T恤叠好放在一边,冲锋衣重新穿好。
那件刮破的衬衫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极淡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木材的烟味。
她拢了拢,没脱下。
“几点了?”苏晚问。
傅瑾琛看了眼腕表:“三点十分。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他顿了顿,“饿吗?包里还有半块压缩饼干和一点巧克力。”
经他提醒,苏晚才感到胃里空得发慌。
白天只在车上匆忙吃了点,又经过这番折腾,能量早已耗尽。
“你吃吧。”她说。
傅瑾琛已经拿过那个不大的应急包,将剩下的食物都拿出来,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木板上。
“你需要保持体力。”
他剥开压缩饼干的包装递给她,又拆开巧克力,同样分了大部分过来,只给自己留了一小块。
饼干硬得硌牙,味道寡淡。巧克力微微融化,粘在包装纸上,甜得发腻。但此刻,它们成了最实在的慰藉。
苏晚小口吃着,吃完,傅瑾琛拿起那个不大的金属水壶,拧开后递向苏晚:“水不多了,省着点。”
苏晚接过来,抿了两小口。
水是凉的,划过干涩的喉咙。
“你也喝点。”她把水壶递回去。
傅瑾琛看了她一眼,接过去,只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拧紧了盖子。“够了。”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聊聊安安吧。”
傅瑾琛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之前说,他画了冰川图?”
苏晚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提起这个。
提到儿子,她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了些许,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柔软。
“嗯。他从小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那些复杂的地形建筑。”
她拿出手机,屏幕在低温下反应有些迟钝,但还是艰难地打开了相册,翻到昨晚安安老师发来的几张照片。
信号微弱,图片加载得很慢。傅瑾琛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终于,图片显现出来。
是几张用平板电脑拍摄的儿童画。
线条稚嫩却大胆,用色鲜明。一张是绵延的、蓝白相间的冰川,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火柴人似的雷达站。
另一张画的是营地帐篷和星空。
“画得很好。”
傅瑾琛评论,语气是平直的陈述,但目光在那几张图片上停留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
“构图和色彩感,不像一般孩子。”
苏晚心里微微一动。
“可能……随了他父亲。”她低声道,说完便有些后悔。
傅瑾琛拨弄火堆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火焰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动。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之后,苏晚赶快换了个话题,
“安安很懂事,很少主动提要求。”
傅瑾琛的唇角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沉默了几秒。
“那你呢?”
他问,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
“带着他离开傅家……那几年,怎么过的?”
苏晚捏紧了手里剩下的半块巧克力。
甜腻的味道似乎变得有些苦涩。
“头一年最难。”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像在讲述别人的事,
“租房,找工作,安安还小,生病是常事。最怕半夜他发烧,一个人抱着他去医院,挂号、缴费、守着点滴……不敢合眼。”
“后来慢慢好起来。找到稳定的设计工作,收入够用。安安上了幼儿园,我也能喘口气。累是累点,但心里踏实。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赚的。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只需要对自己和安安负责。”
火堆又爆出一声响。
“没想过……回来?”
傅瑾琛的声音低哑得几乎被火光吞噬。
“回哪里?”
苏晚抬眼,直视他,目光清亮平静,
“傅家吗?那里从来不是我的家。傅瑾琛,我们之间那场婚姻是什么性质,你比我更清楚。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一个困住我的金丝笼。我逃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
她说得斩钉截铁。傅瑾琛的瞳孔骤然缩紧。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
他猛地别开脸,看向门外无边的黑暗。
侧脸的线条在火光中显得无比冷硬,甚至有一丝狼狈。
漫长的沉默。
只有柴火燃烧的哔啵声,和远处不知名夜鸟的啼叫。
“对不起。”
三个字,突兀地、极其低沉地,从他喉间逸出。
苏晚愣住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瑾琛没有看她,依旧盯着那片黑暗,仿佛那三个字有千斤重,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气力。
“那几年,傅家……我母亲给你施加的压力,我知道。忽略和冷待,我也知道。让你和安安……受苦了。”
这不是她认识的傅瑾琛。那个高高在上、永远冷静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竟流露出一丝近乎脆弱的裂痕。虽然转瞬即逝,但苏晚捕捉到了。
她心口某处被狠狠拧了一下,酸涩难当。
她分不清这是愧疚,还是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抑或是环境催生出的短暂错觉。
“都过去了。”她最终只是这样说,语气听不出波澜,“没有那些,也不会有现在的我。谈不上原谅,只是算了。”
轻飘飘几个字,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更让傅瑾琛心头发沉。
他宁愿她恨,宁愿她怨,也好过这样平静的“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