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泥浆是温的。
混着血,也混着人和马的内脏,散发出一股甜腻的腥臭。
战斗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
这是一场,狩猎。
六千名骑在马背上的屠夫,狩猎着十万头,在泥潭里打滚的牲口。
赵军的指挥系统,在李牧被杀死的那一刻,就彻底崩溃了。
他们的军神死了。
被那个魔鬼,用最羞辱的方式,像捏死一只鸡一样,捏死了。
他们的信念,也跟着那把碎裂的青铜古剑一起,变成了粉末。
现在,支撑他们行动的,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逃。
不顾一切地逃。
逃离这片沼泽。
逃离那个,提着双剑,在人群中闲庭信步的魔鬼。
蒙骜的刀,卷刃了。
他不知道自己砍了多少人。
一百?
二百?
他只知道,挥刀,劈砍,再挥刀。
手臂早已麻木,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
虎口被震裂,鲜血和刀柄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执行着最简单的指令。
杀。
他看见一名赵国士兵,跪在泥水里,放弃了抵抗,对着他拼命磕头。
“降了!我降了!别杀我!”
蒙骜的刀,顿了一下。
“噗嗤。”
一支黑色的箭矢,从他身侧飞过,精准地,射穿了那名降兵的后脑。
是魏哲的“死人”。
他们像一群尽职的牧羊犬,驱赶着羊群,也监视着,蒙骜和他手下这些,“不够纯粹”的屠夫。
任何一丝犹豫,都会被他们用最直接的方式,“纠正”。
蒙骜的瞳孔,没有丝毫波动。
他拨转马头,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的心,已经在那片被屠杀的村庄里,死了。
现在的他,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兵器。
魏哲,没有再动手。
他把惊鲵剑,插回腰间。
他骑上了一匹不知是谁的战马,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跟在冲杀的队伍后面。
他像一个挑剔的工匠,审视着自己,刚刚锻造出的作品。
他看着蒙骜。
看着他机械地挥刀,眼神空洞如死灰。
很好。
那点可笑的仁义,终于被磨掉了。
他看着那五千百战穿甲兵。
看着他们通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将屠刀砍向那些,已经溃不成军的敌人。
也很好。
恐惧和罪恶感,是最好的催化剂。
能把一群所谓的精锐,变成,真正的疯狗。
只有疯狗,才最听话。
也最好用。
他身旁三步之外,惊鲵如影随形。
她也骑着马,那张纯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着这场,由一人之手,导演的人间惨剧。
她的心里,第一次,对吕不韦的计划,产生了动摇。
相邦,真的驾驭得住,这头怪物吗?
还是说。
他只是,打开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狱之门。
“你看。”
魏哲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没有看惊鲵,目光依旧,在那片血色的屠场上。
“多美。”
他说。
“绝望,愤怒,恐惧,死亡。”
“这些东西,混在一起,比最烈的酒,还要醉人。”
惊鲵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应。
“你不喜欢?”魏哲问。
“属下不敢。”惊鲵的声音,没有起伏。
“你应该喜欢。”
魏哲转过头,看着她。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远处的火光和血色。
“因为,在未来的很多年里,这,将是天下的常态。”
“直到,所有人都学会,跪着,对我说话。”
惊鲵,垂下了眼帘。
她不敢,再去看那双眼睛。
她怕自己,会被那里面,深不见底的疯狂,所吞噬。
杀戮,持续了整整一夜。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
这片平原,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没有了惨叫。
没有了哀嚎。
只剩下,乌鸦的,嘶哑的叫声。
和,风吹过尸体时,那呜咽般的,回响。
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除了少数,幸运地逃进了夜色里。
剩下的人,都永远地,留在了这片,由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战马,共同构成的坟墓里。
蒙骜的五千铁骑,活下来了,四千出头。
魏哲的九百“死人”,只损失了,不到五十个。
这是一场,匪夷所си所思的,大捷。
一场,足以载入史册,让所有兵法家,都为之疯狂的,奇迹。
但,活下来的人,脸上,没有任何喜悦。
他们只是,麻木地,坐在马背上。
或者,靠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们的眼神,呆滞,涣散。
像一群,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依旧身处地狱的,可怜虫。
蒙骜,下了马。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尸山血海里。
泥浆,没过了他的脚踝。
粘稠,冰冷。
他走到,李牧的战车旁。
这位赵国的军神,依旧保持着,死前的姿态。
脖子,被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眼睛,瞪得老大。
里面凝固着,不甘,愤怒,和,无尽的绝望。
蒙骜,看着他。
许久。
他缓缓地,伸出手。
替他,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曾经,无比敬佩这位,为国镇守边疆的,不世名将。
他甚至,幻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他,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一决高下。
他做梦也想不到。
他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和,告别。
“怎么?”
魏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在,同情他?”
蒙骜的身体,僵住了。
他没有回头。
“末将……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