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滑入一九四八年十二月。
北平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寒风像刀子一样,从塞外呼啸而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肆意飞扬。
街头巷尾,行人希少,个个裹紧单薄的衣衫,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惶然与麻木。
战争的阴云,已经沉沉地压在这座千年古都的上空,浓得化不开。
进入十二月中旬,城外的炮声日渐清晰。
起初是隐隐的闷雷,从极远处传来,沉闷而断续,像是天边的鼓点。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有时甚至能听到尖锐的呼啸划过空气,紧接着是地动山摇般的爆炸巨响。
夜晚,站在院子里,能清晰地看到东南、西南方向的天际,不时被一闪即逝的火光映红,如同狰狞的伤口在黑暗中绽开。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死寂的城市里悄然流窜,带着恐惧,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的期盼。
“听说……昌平解放了?”
“何止昌平!沙河、丰台、通县……都一样!”
“石景山那边的钢厂,好像也停了,听说工人组织了护厂队,不让破坏……”
“门头沟的煤也运不进来了!这下可好,冬天怎么过?”
“机场那边天天挨炮,飞机起降都难,上面的大官儿们,怕是飞不走咯……”
“唉,这回真是‘瓮中捉鳖’了……几十万大军,困在城里,粮食够吃几天?”
街头巷尾,压低声音的议论无处不在。
粮店早已关门大吉,偶尔有黑市粮流出,价格已涨到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且只收银元、金条,或者以物易物。
煤炭更是成了奢侈品,寻常人家连取暖都成了奢望,只能靠捡拾一切可燃之物,艰难熬过漫漫寒夜。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有钱有势的,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南下或去了天津,留下的大多是走不了的普通百姓,以及那些被严令困守的军队。
但在这绝望的底色上,另一种力量也在悄然萌动、积聚,如同冰封大地之下顽强涌动的暖流。
地下党组织,迎来了自潜伏以来最紧张、最关键,也最充满希望的时期。
根据上级紧急而明确的指示,一场大规模的“护厂护校”运动,在北平城内秘密而迅速地展开。
各大工厂、学校、医院、报社、电台、银行、仓库……凡是有重要设备、资产、档案、仪器的地方,地下党员和早已联系好的进步群众,被秘密动员起来。
他们的任务清晰而艰巨:保护这些人民财产,防止国党军队在撤退前进行有组织的破坏,也防止溃兵、特务、地痞流氓趁乱抢劫。
绘制详细的工厂区、学校区、重要设施的地图,搜集城内部队布防、弹药库、指挥所等军事情报,为城外日夜兼程赶来的解放军攻城部队提供尽可能准确的支持。
对国党中下层军官、政府职员、技术人员展开政治攻势,散发传单,寄送信件,陈述利害,劝告他们认清形势,保护公共财产,为自己留条后路。
斗争的形式多种多样,隐蔽而有效。
在工厂,工人们以“防止机器被流弹损坏”为由,组织起来轮流值守,将重要的机床部件拆卸、隐藏,或者用沙包、木板保护起来。
在学校,师生们将珍贵的图书、仪器转移到地下室或秘密地点封存,学生自治会出面,组织巡逻队,日夜守护校园。
在报社、电台,工作人员想尽办法保护印刷设备、发射机,确保在关键时刻,人民的声音能够发出去。
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正在这座即将迎来黎明的城市里悄悄织就。
每一个秘密联络点,都成了忙碌的枢纽;每一个地下工作者,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齿轮,在极高的风险下,超负荷地运转。
芝麻胡同的秘密小院里,气氛也比往日更加凝重。
阳光明坐在桌旁,对面是腰板挺得笔直、神情专注的焦大和焦二。
经过持续不断的思想引导和技能训练,兄弟二人早已脱胎换骨。他们眼中曾经的懵懂与冲动,已被一种沉稳的坚毅所取代。
虽然依旧称阳光明为“阳先生”,但那份信任与服从,早已超越了普通的邻里情分,近乎对信仰的追随。
“形势,你们都看到了,也听到了。”阳光明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城外,我们的队伍已经完成了合围。城内,敌人已成困兽,但正因如此,他们最后的反扑和破坏,可能会更加疯狂。”
焦大重重点头,眼神锐利:“阳先生,我们明白。狗急跳墙,越是到最后,越不能松懈。”
焦二也瓮声瓮气地接口:“对!咱们盼了这么久,眼看天就要亮了,绝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嗯。”阳光明对他们的觉悟很满意,“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的任务可能会更重,风险也会更高。你们要做好准备,随时可能有紧急任务。家里的老人,要安抚好,我们的行动,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知道太多,免得担心。”
“您放心,家里我们都交代好了,就说现在外面乱,您给我们找的零活多,可能经常不回家。”焦大回答道,“我爹娘都知道您是我们的恩人,跟着您做事,他们放心。”
焦二补充道:“我爹还说了,让我们听您的话,多长心眼,别给阳先生惹麻烦。”
阳光明心中微暖,焦师傅是个明白人。
“好。最近多留意街面上的情况,特别是那些有军队驻守或者重要的工厂、仓库附近,有没有异常的车辆、人员调动,或者准备堆积破坏材料的迹象。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及时告诉我。”
“是!”兄弟二人齐声应道。
布置完任务,阳光明又强调了一遍隐蔽和安全纪律,才让两人离开。
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的沉稳背影,阳光明轻轻舒了口气。这两个帮手,如今已堪大用,是他手中重要的力量。
只是,他隐隐感觉到,更重大的任务,或许很快就要落到肩上了。城内的护厂护校运动如火如荼,组织上不可能让他一直闲置。
果然,他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
十二月二十八日,一个阴冷的下午,阳光明照例来到朱老师家。
书房里生着一个不大的炭盆,但室温依然不高,呵气成雾。
进行完例行的学习与简单情况交流后,朱明轩的神色变得异常凝重。
他起身检查了一下,然后坐回阳光明对面,声音压得极低:
“光明,上级有重要任务下达。”
阳光明精神一振,立刻坐直身体,目光专注地看向老师。
“北平广播电台,是我们必须全力保护的重点单位之一。”朱明轩缓缓说道,“舆论阵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不仅是敌人的喉舌,未来也将是我们向北平人民、向全国乃至世界发出声音的关键平台。”
他顿了顿,继续道:“为了应对敌人可能的破坏,地下党早已在电台内部秘密组织了‘护台队’。
护台队的队长,是电台的副台长高天霖同志,一位资深的经验丰富的地下党员。
在高台长的周密组织和领导下,护台队目前已经基本控制了电台内部的局势,争取到了大多数技术人员和职工的理解与支持。
他们将电台的设备、档案保护得很好,并随时准备在关键时刻,让北平的空中电波发出属于人民的声音。”
朱明轩的语气没有丝毫轻松:“但是,形势依然极其严峻。广播电台是敌特名单上排在前列的重点破坏目标。尤其是现在,敌人穷途末路,很可能狗急跳墙。
目前,护台队展相对顺利,但武装组的压力非常大。”
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武装组现有的人员,只有电台原有的八名警卫,以及高台长最近临时争取、组织起来的四名进步群众——都是电台职工的家属。总共十二个人,却只有一把手枪!”
朱明轩加重了语气,“而且这十二个人里,没有一个正式党员,都是临时争取的进步群众。
觉悟和纪律性虽有,但缺乏核心骨干,缺乏战斗经验,更缺乏武器。
靠他们来保卫整个电台,抵御可能出现的武装破坏,力量太过薄弱了。”
阳光明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明了。
“现在,‘护厂护校’运动全面铺开,各处都需要人手,保护压力都很大。高台长向上级紧急求援。经过组织慎重考虑,决定临时抽调你过去,协助高台长,重点加强武装组的工作。”
朱明轩的目光直视阳光明,带着组织的信任与重托:“你的能力、胆识,尤其是枪法和应变能力,组织上是了解的。这次任务很危险,但意义重大。光明同志,你有什么想法?”
阳光明没有任何犹豫,挺直腰板,低声道:“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保证完成任务!”
但他随即提出一个问题:“老师,任务我义不容辞。不过,武装保卫工作,单靠我一个人,力量依然有限。我能否将焦大、焦二也带过去?
他们兄弟二人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学习和一些外围任务的锻炼,思想觉悟有很大提高,身手好,胆大心细,对我也绝对信任。
有他们协助,我能更有把握。”
朱明轩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的考虑有道理。焦家兄弟的情况,你之前有过详细汇报,组织上也有所了解。
在当前特殊时期,将他们作为可靠的进步群众力量使用,是可以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强调道:“具体如何安排他们的岗位,能否进入电台,以及进去后以什么身份开展工作,这需要由电台的最高领导——高台长来决定。我没办法给你肯定的答复,我们必须尊重一线同志的安排。”
“我明白。”阳光明点头。
“好。”
朱明轩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一个地址和两句话,“这是接头地点和暗号。接头地点就是高台长在电台的办公室。明天上午九点,你准时过去。
从见面那一刻起,直到任务结束,你将暂时脱离与我这里的单线联系,直接接受高台长的领导。一切行动,听从他的指挥。”
他将纸条推到阳光明面前,阳光明仔细看了一遍,将地址和暗号牢牢记住。
朱明轩随即划燃火柴,将纸条烧成灰烬。
“记住,光明。”朱明轩最后叮嘱,语气深沉,“电台是敌人的重点目标,此去危险重重。既要大胆开展工作,又要时刻注意保护自己,保护同志。你的安全,同样关系到任务的成败。”
“请老师放心,我会谨慎行事。”阳光明郑重承诺。
离开朱老师家时,天色已近黄昏。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阳光明裹紧了棉袍,步伐沉稳地走在清冷寂寥的胡同里。
回到家,他没有立刻向家人透露什么,只是说朱老师那里可能有个不错的工作机会,正在帮他联系,过两天或许要去见见人。
家人听了,虽有些好奇,但出于对朱老师的信任和对儿子本事的认可,并未多问。
这一夜,阳光明睡得并不踏实。
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明天可能遇到的情况,思考着如何向高台长介绍自己,如何说明焦大焦二的情况,以及到了电台后,面对那样一个人员复杂、局势微妙的环境,该如何迅速打开局面。
第二天,十二月二十九日,天空依旧阴沉。
阳光明换上了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这是他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行头。去北平广播电台这样的重要单位,穿一身得体的高档服装,更便于行事。
上午八点三刻,他准时来到了西长安街。
北平广播电台的办公楼是一栋灰扑扑的西式三层建筑,临街而立,看起来并不起眼。门口有警卫站岗,进出的人员都需要出示证件或接受盘问。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迈步向大门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站岗的士兵横过步枪,拦住了他,眼神警惕地上下打量。
“长官,我是来见高天霖副台长的。是他约我来的。”阳光明神色平静,语气自然。
“高副台长?”士兵看了看他,语气稍缓,“有预约吗?证件?”
“有的,是高台长让我这个时间过来找他,说是有工作上的事情。我叫阳光明,麻烦您通报一声。”阳光明不卑不亢地回答。
士兵示意他稍等,转身走进门房,应该是去打电话核实。过了一会儿,士兵走出来,态度明显客气了不少:“高副台长让你上去,他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头。”
“多谢。”阳光明点点头,迈步走进了广播电台的大门。
楼内比外面温暖一些,但光线昏暗,气氛肃穆。走廊里偶尔有穿着中山装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都低着头,很少交谈。
阳光明按照指示走上三楼,来到最东侧那间挂着“副台长办公室”铭牌的房门前。他再次定了定神,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沙哑但中气十足的男声。
阳光明推门而入。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旧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一幅北平城区图。窗户紧闭着,窗帘拉了一半,室内光线有些不足。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透着一股沉稳干练的光芒。此刻,他正放下手中的钢笔,抬起头看向门口。
这就是高天霖副台长,北平地下党在广播电台的负责人。
阳光明反手轻轻关上门,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办公桌约两米处停下,按照约定的暗号,用一种略显拘谨但又带着点期待的语气开口:
“高台长,您好。我是朱老师介绍来的,他说您这里可能需要一个懂点文墨、也能跑跑腿的年轻人。”
高天霖的目光在阳光明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审视,也似乎在确认。
随即,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温和笑容,接口道:“是老朱介绍的啊。他跟我提过,说他有个学生很机灵,字也写得好。我这边正好缺个能写会算、办事稳妥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阳光明。”阳光明微微躬身,“朱老师常提起您,说您学问大,待人宽厚。能有机会在您手下学习做事,是我的荣幸。”
暗号对上了。
高天霖眼中的审视之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志间的信任与凝重。
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阳光明面前,伸出手:“阳光明同志,欢迎你!路上还顺利吗?”
“顺利,高台长。”阳光明连忙握住对方的手。
“坐,坐下说。”高天霖示意阳光明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回原位,脸上的温和笑容收敛,恢复了工作时的严肃,“时间紧迫,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明轩同志应该已经把基本情况跟你介绍过了吧?”
“是的,高台长。朱老师向我详细说明了电台目前的情况,以及护台队,特别是武装组面临的严峻形势。”阳光明坐直身体,简洁地回答。
“好。”高天霖点点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现在的处境,可以用‘危机四伏’来形容。敌人虽然已是困兽,但正因如此,才更加疯狂。广播电台,是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甚至可能在最后时刻重点破坏的目标。”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门口有他们的岗哨,楼里也有他们安排的眼线。
我们表面上维持着正常工作,暗地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他们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