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了。”老余嗓音沙哑,年纪与楚阿爷相仿。他是骊山大营里的老人,几番轮值调防都守着这处义庄没挪过窝,因此营中人多半识得他。樊云因职司之故,与他往来尤为频繁,彼此之间也少了许多客套。
说话间,樊云又从工具箱里取出只小陶罐递过去:“每隔三日,将这罐里的丸药化水,洒在你床头床尾,能祛祛这儿的瘴气尸腐。”
“上回给的还没用完哩。”老余嘴上虽这么说着,仍笑呵呵接了过来,随手搁在近处的窗台上。窗台上还有许多罐子,大大小小的。“其实,也就那样吧。”
义庄内晦暗阴沉,仅凭几扇高窗漏下薄灰似的光。
四壁糊着厚厚的黄泥,却仍掩不住墙根处渗出的点点霉斑与水渍。
地上铺着凹凸不平的青砖,缝隙里嵌着经年累月的尘垢与暗色印痕。
墙角堆着几摞草席,席边散落着干枯的艾草残梗。
十一具尸首就这样并排摆放在席子上,麻布全都掀开,露出焦黑蜷曲的肢体。
空气里那股腥腐气混杂着石灰的涩味、隐约的草药气,即便是隔着黑面巾也依然能够闻得到。
老余佝偻着走向角落的火盆,拨了拨盆中将熄的灰烬,添上一把艾叶。
青烟袅袅升起,却一时穿不透这满室厚重的死寂。
樊云与辛衡俯身于焦尸前,手中细笔在简牍上不时记录。
外间的阿绾屏息凝神,将二人的低语一字字听入耳中——
“余方士之徒,泗邑。”樊云的声音冷静而平直,仿佛是在陈述寻常的器物检查,“躯干通体焦黑,胸腹内脏俱已碳化。外袍仅后背处尚存片缕,所携罗盘受高热变形,铜针熔嵌于盘内。发髻散乱,焦发黏连于肩颈皮肉间。”
他稍作停顿,传来细微的金属轻响,似是用竹镊子拨开某处:“左臂呈蜷曲状,指节紧握,掌心有碎裂玉片嵌入——应是随身佩饰受爆裂所击。”
稍后,便是两人走动的声音。很快,辛衡又说了起来:“另一弟子,律放。左侧躯干自肩至髋焦化严重,右半身略轻,尚存部分织物残片。头部……颅面全毁,齿列可见,舌根焦缩。值得注意的是——”他顿了顿,“颈后有带状未完全碳化区域,宽约两指,皮肤呈绛紫色,与周围焦皮界限分明。”
阿绾听着,胃里微微翻搅。
她闭了闭眼,却仿佛看见那漆黑扭曲的肢体在昏暗中浮现。
很快,樊云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很明显是转向了另两具尸体:“屯长吉阳。全身无完好肤发,碳化均匀,体表呈龟裂状,裂纹深处可见赤红色肌理。四肢关节处有爆裂性缺损,似是雷击瞬间筋腱骤缩所致。”
“屯长六水。状况与吉阳类同,唯右脚脚心处存一块皮肉未焦,约铜钱大小,然肌肤已呈腐溃状,渗出黄水,边缘泛黑,有恶臭。”
阿绾忍不住以袖掩鼻,那些言语在她脑中织成一幅幅鲜明却可怖的画面:熔嵌的罗盘、绛紫的颈痕、龟裂的焦躯、脚心那枚溃烂的“完肤”……她深吸口气,却吸进更多混杂着艾草与腐腥的空气。
窗隙漏下的微光中,细尘在义庄内浮动。
老余摘下了外面樊云的那个面巾,放进了怀中。自己口鼻处的方巾也拿了下来,缠在了手腕上,随后默默又添了一把艾草,青烟缭绕,有些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