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西境。
陇右城,帅府。
李轩班师回朝的军令,宛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西境镇西军之中高层将领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夜色深沉,帅帐之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比帐外的寒风还要凝重冰冷几分。
“轩儿,你当真决定了?”
皇后慕容雪端坐在主位之上,只见她在烛火之下,秀眉紧蹙,那张雍容华贵而又绝美的脸上布满了忧虑之色。
她看着自己这个浴血归来的儿子,心中既是骄傲,又是说不出的心疼。
李轩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地为母亲和身旁的妻子萧凝霜斟满热茶。
“父皇的这道‘鸿门宴’,我非去不可。”
他将那份恢复他太子之位的圣旨推到桌案中央,语气淡漠。
“我若不去,便是抗旨不遵,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届时,父皇便可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诸侯勤王,将我西境三十万大军打成叛军。”
“到那时,我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洛阳的禁军,而是整个大周的兵马。”
萧凝霜的柳眉紧蹙,她放下茶杯,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可你此去,与孤身犯险何异?”
“父皇在洛阳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只带五万兵马,如何能与京畿数十万大军抗衡?”
李轩看着妻子眼中的关切,心中一暖,他伸手握住萧凝霜冰凉的素手。
“放心,我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慕容雪。
慕容雪看着儿子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父亲年轻时那个同样意气风发的镇西大将军慕容云。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你终究是长大了。”
慕容雪从怀中取出一块通体幽黑,不知是何材质打造的令牌,轻轻放在了桌案上。
令牌入手冰凉,正面雕刻着一头栩栩如生、脚踏祥云的麒麟,背面则是一个古朴的“慕容”二字。
“这是……”
李轩看着这枚令牌,感受到了一股与玄铁虎符截然不同,却更加内敛、更加危险的气息。
“这是我慕容家真正的底牌。”
慕容雪的凤目之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麒麟暗卫。”
“这支力量,不属于大周,不属于镇西军,它只属于慕容家的家主。”
“他们的人数不多,只有三千人,但每一个人,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挑选出来的顶尖刺客和高手。”
“他们潜伏在七国各地,以各种身份为掩护,如同一张看不见的网,监视着天下。”
慕容雪缓缓将令牌推到李轩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托付的沉重。
“你外公病重,这枚令牌,从今日起,便交给你了。”
“这是为娘能给你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带上它,它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
李轩看着眼前的母亲,看着这枚沉甸甸的令牌,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个块慕容令,母亲将它交给自己,
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这是要将整个慕容家交付给他啊。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麒麟令紧紧握在手中。
次日,天光大亮。
陇右城门大开,旌旗招展。
李轩一身暗金色龙鳞铠甲,跨坐于赤兔马之上,身后是五万名经过精挑细选的镇西军锐士,军容鼎盛,杀气冲霄。
那个疯疯癫癫,被五花大绑的李逸,则被关在一个囚车里,由慕容熙亲自押送。
“慕容熙,楚凌雨!”
李轩勒马回身,声音沉稳如雷。
“末将在!”
“属下在!”
两人催马上前。
“西境的防务,就交给你们了。”
李轩的目光扫过二人,神色凝重。
“李逸这个疯子,留着还有用,给我看好了。”
“另外,南楚那边,楚风虽然败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且还占据我大周南境,你们要时刻提防。”
“末将(属下)遵命!”
李轩不再多言,龙吟剑向前一指,声如龙吟。
“全军,开拔!”
“目标——洛阳!”
浩浩荡荡的大军,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向着东方,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千年帝都,缓缓开进。
大军行至渭水。
这里,曾是李轩与父皇对峙,引得天下震动的地方。
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另一番光景。
就在大军准备渡河之际,洛阳的反应终于传来。
然而,来的不是兵马,也不是斥候,而是一队手捧着圣旨的内廷太监。
为首的,竟是那个本该在扶风郡被李轩吓破了胆的太监,张承志。
只不过,此刻的他,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甚至连腰都直不起来。
“哟,太子殿下!老奴给您请安了!”
张承志远远地便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李轩马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铁牛看得直咧嘴,对着身旁的荆云低声道:“这老阉狗,变脸比翻书还快。”
李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张公公不在宫里伺候父皇,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
张承志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高高举过头顶。
“殿下,陛下有旨!陛下……下罪己诏了!”
罪己诏?
李轩身后的众将闻言,皆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自古以来,皇帝下罪己诏,那可是天大的事。
意味着君王承认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要向天下臣民谢罪。
李-轩接过圣旨,缓缓展开。
只见上面用朱笔写就的文字,字字泣血,声声含悲。
“朕,为奸人蒙蔽,误信谗言,致使父子离心,兄弟阋墙,社稷动荡,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万民……”
诏书中,李承业痛陈自己听信谗言,冤枉了太子,逼反了七子,导致西境大乱,生灵涂炭。
他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悔过自新,被奸臣蒙蔽,又痛失爱子的慈父形象,跃然纸上。
诏书的末尾,更是写道。
他已将罪魁祸首,左丞相宋明、太傅周弘等人打入天牢,听候太子回京发落。
他本人,则已在洛阳城外,泰山之巅,设下香案,斋戒沐浴,只为亲自出城,迎接太子归来,向他,也向天下人,赔罪。
“好一招以退为进,好一个慈父形象。”
李轩看完,心中冷笑连连。
他这位父皇,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
这一手,玩得实在是漂亮。
他把自己摆在了道德的最低点,却把李轩高高地捧了起来。
如此一来,李轩若是再带兵进京,那就不是清君侧,而是逼宫,是不孝。
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会瞬间将他淹没。
果然,这道罪己诏传遍天下之后,整个大周的舆论风向,瞬间发生了逆转。
只是李轩不明白,这个父皇,将宋清婉的父亲,宋明打入大牢是何意思?
“陛下圣明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是啊,陛下也是被奸臣蒙蔽了,最可怜的还是陛下,儿子们死的死,反的反。”
“太子殿下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毕竟是亲父子,哪有隔夜的仇。”
李轩大军前行的官道两侧,竟真的开始聚集起无数自发前来的百姓。
他们扶老携幼,跪在路边,高呼“陛下圣明,太子仁孝”。
甚至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拦住了李轩的去路,跪在马前,老泪纵横。
“太子殿下,求求您了,不要再带兵进京了!”
“陛下已经知错了,您就饶了他吧!”
“父子相残,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让那些奸臣有可乘之机啊!”
五万镇西军的铁骑洪流,竟被这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给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慕容熙等人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总不能,真的对这些百姓动手。
这是一道,用民意和孝道编织成的,看似柔软,却坚不可摧的枷锁。
李轩看着马前,那些跪倒一片,哭声震天的百姓,沉默不语。
他缓缓地翻身下马。
…
渭水官道,人山人海。
数万百姓跪伏于地,哭喊声、劝谏声汇成一片,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五万镇西铁骑的面前。
这是天下大义,是孝道人伦。
这是一张由他那位父皇亲手编织,用万民之心作线的巨网。
李轩翻身下马,动作沉稳,玄色的龙鳞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没有理会那些跪地不起的白发老者,而是径直穿过人群,走上官道旁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百姓们以为,这位功高盖世的太子殿下,要说一些安抚人心的话。
随行的将领们则忧心忡忡,生怕他们的主帅,会在这股民意的洪流面前,选择妥协。
李轩站定,环视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通过内力的加持,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父老乡亲们,请起。”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让原本嘈杂的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孤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李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质朴而又充满期盼的脸。
“你们怕孤与父皇刀兵相向,让这刚刚平息的天下,再起波澜。”
“你们怕这大好河山,毁于我们父子之手。”
百姓们默然,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李-轩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慷慨激昂的力量。
“但孤今日,要告诉你们!”
“孤带兵回京,不是为了夺位,更不是为了逼宫!”
他猛地一拍胸前的铠甲,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孤为的,是清君侧!”
“是揪出那些蒙蔽圣听,构陷忠良,致使我大周社稷动荡,百姓流离失所的奸臣贼子!”
他伸手指着洛阳的方向,声如洪钟。
“不错,父皇是下了罪己诏,他将罪责揽于己身。但孤想问问大家,一位圣明的君主,为何会屡屡被奸臣蒙蔽?”
“为何会冤杀忠良,逼反亲子?”
“因为,在朝堂之上,在父皇的身边,盘踞着一张巨大的黑网!这张网,由无数贪官污吏,由无数世家门阀编织而成!”
“他们阳奉阴违,他们欺上瞒下!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利,可以出卖国家,可以鱼肉百姓!”
“左丞相宋明,太傅周弘,不过是这张网上,最大的两条毒蛇罢了!”
“孤今日回京,就是要当着父皇的面,当着天下人的面,将这张网,连根拔起!将这些毒蛇,一一斩杀!”
“还父皇一个清明的朝堂!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这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百姓们听得热血沸腾,原先的担忧与疑虑,瞬间被一种同仇敌忾的愤怒所取代。
是啊,陛下是圣明的,错的是那些奸臣!
太子殿下回京,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除奸!
李轩看着下方群情激奋的百姓,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他猛地单膝跪地,对着洛阳的方向,行了一个大礼。
“为表孤之孝心,为证孤之忠心。”
他高声宣布。
“此行回京,孤只带三千玄甲卫亲随,面见父皇!”
“五万大军,由慕容刚将军率领,在城外百里安营扎寨,秋毫无犯!”
“若孤有半分反意,天诛地灭!”
轰!
这个决定,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彻底点燃了所有百姓的热情。
只带三千亲卫入京?
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坦荡!
这才是真正心怀天下,忠君爱国的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仁德!”
“太子殿下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冲破云霄。
之前还跪地拦路的百姓,此刻自发地让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他们用最崇敬的目光,目送着这位白衣太子的车驾。
民心,尽归于此。
夜,帅帐之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萧凝霜那张写满了担忧的俏脸。
“夫君,你当真要只带三千人去?”
“这与上次孤身犯险,又有何异?父皇他……”
李轩打断了妻子的话,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座巍峨的洛阳城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父皇的戏,演得很好。可惜,他忘了,观众不止有百姓,还有我。”
“他想用民意和孝道来绑架我,让我自削兵权,成为他砧板上的鱼肉。”
李轩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
“那孤,就将计就计。”
“他不是想看我孤身入京吗?那我就让他看个够。”
“只不过,这出戏的结局,要由我来写。”
他转过身,看向帐外阴影处,一道若有若无的身影。
“荆云。”
“属下在。”
荆云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帐内。
李轩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那里,是洛阳城西郊,一片广阔的皇家猎场。
“传信给南阳的陈庆之。”
李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告诉他,是时候,让他还我渭水河畔那个人情了。”
荆云的身体微微一震,随即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萧凝霜看着丈夫那深邃的眸子,心中虽然依旧担忧,却也多了一份安定。
她知道,她的夫君,又在计划着下一步的策略。
而这一次,这个策略,是整个天下。
…
李轩的决定,如同一道惊雷,传遍了整个西境大营。
五万镇西军将士,虽然心中担忧,但对自家主帅的命令,却无一人违抗。
次日清晨,大军分作两路。
李轩亲率三千玄甲卫,轻车简从,如同一支归心似箭的利刃,直指洛阳。
而慕容刚则率领着四万七千人的主力大军,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在距离洛阳百里之外的函谷关旧址,安营扎寨,摆出一副“班师回朝,静候封赏”的姿态。
一路之上,所过州县,无不望风归附。
各地官员纷纷出城十里相迎,送上粮草物资,犒劳三军。
百姓们更是夹道欢迎,将太子殿下“清君侧”的义举,编成了歌谣,四处传唱。
一时间,李轩的声望,在大周境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仿佛他不是一个戴罪立功的废太子,而是一位即将凯旋登基的新皇。
这浩大的声势,自然也一字不落地传回了洛阳城。
皇宫,御书房。
李承业听着暗卫的汇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清君侧?呵呵,好一个清君侧。”
李承业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这是在告诉朕,他不是回来认罪的,是回来算账的。”
跪在下方的太傅周弘,脸色有些许发白。
“陛下,李轩此子,羽翼已丰,怕是不好控制了。他只带三千人入京,看似是示弱,实则……”
“实则是将了朕一军。”
李承业冷冷地接过了话。
“他把大军放在城外,自己带着三千精锐入城。朕若是动他,城外四万大军随时可能哗变。若是不动他,任由他在京中行‘清君侧’之事,朕这皇帝的颜面,何在?”
“好棋,好棋啊!”
李承业不怒反笑,笑声中却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朕倒是小瞧他了。”
他站起身,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既然他想玩,那朕,就陪他好好玩玩。”
他猛地停下脚步,对着阴影处,沉声下令。
“幽灵。”
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正是那个本应在函谷关被废了武功,狼狈不堪的暗卫统领,“幽灵”。
此刻的他,气息沉凝,甚至比之前更加诡异强大,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与神龙教功法同源的邪异气息。
“去皇家猎场,为太子殿下,准备一份大礼。”
李承业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告诉他,朕这个做父皇的,很想念他。”
“奴才,遵旨。”
幽灵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
……
距离洛阳仅剩一日路程。
李轩率领的三千玄甲卫,抵达了皇家猎场的外围。
此地是历代皇帝围猎之地,方圆百里,林木茂密,地形复杂,山川、河流、峡谷、密林,交错其中。
“殿下,天色已晚,我们就在此地休整一夜吧。”
铁牛看着前方那片如同巨兽般匍匐在黑暗中的猎场,提议道。
李轩勒住马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夜空中,乌云密布,不见星月,显得格外压抑。
一股无形的、致命的危机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了他的心头。
“不对劲。”
李轩的眉头,紧紧皱起。
这股气息,他很熟悉。
是杀气。
而且是数千名顶尖高手,同时散发出的,冰冷的杀气。
“全军戒备!”
李轩猛地拔出龙吟剑,厉声喝道。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
异变陡生!
“咻——咻——咻——”
一阵密集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的密林中,骤然响起!
无数支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毒箭,如同黑色的蝗群,铺天盖地而来!
与此同时,一股无色无味的淡淡薄雾,不知从何处升起,迅速笼罩了整个营地。
“不好!是毒雾!屏住呼吸!”
荆云脸色大变,立刻吼道。
三千玄甲卫虽然训练有素,第一时间便举起了盾牌,组成了龟甲阵。
但那毒雾无孔不入,不少士兵只是吸入了一丝,便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手中的兵器都险些握不住。
“桀桀桀……”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声,从林中传来。
紧接着,无数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密林中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