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道思昨天度过了他的第一百一十二个生日。

他清楚地知道，自已已经没有力气去迎接第一百一十三个了。

冬眠技术与各种延寿手段，让他的生命远远超越了人类灵魂所能承载的极限。

他活得太久，经历的太多，也疲惫的足够了。

但是，他还不能死。

“我知道，你们有事情瞒着我。”

他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搭在金属桌面上，声音沙哑，但依然沉稳。

“说吧。”

一如既往地。

他对着桌对面的罗阳夏，露出了那标志性的，温柔而坚定的笑容。

透过对方花白的头发和深深浅浅的皱纹，关道思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十四岁的少年。

满脸倔强，眼中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

可惜，太多的岁月与沉重的经历，早已将那份少年意气从这位人类顶尖语言学家的眼眸中磨砺殆尽了。

罗阳夏的指尖无声地攥紧，骨节发白。

“廖光成……”

他吐出这个名字，脸上像是戴着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努力泄露任何情绪。

“牺牲了。”

“十五分钟之前的事。”

关道思，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望向窗外那片永恒不变的，虚假的蓝天。

寂静在整个会议室之中蔓延，沉重的如同实体。

罗阳夏看见老人那宽厚却已经佝偻的背影，似乎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依稀像是抬手抹了把脸。

但，当关道思再度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磐石般的平静与温和。

正是这个老人，带领着残存的人类，在这已然残破的地球上挣扎了整整七十年。

“我知道了。”

关道思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寻常的数据。

他不允许自已在悲伤这种奢侈的情绪上，耗费过多宝贵的精力。

“如果…如果我对它们的语言破译能够……能够早上哪怕一年……”

罗阳夏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紧握的拳头青筋绷起。

“我们一开始也不会那么天真，不会付出那么多无谓的代价……”

在这一刻。

那被岁月深埋的，属于罗阳夏少年时代的影子，才短暂的冲破他语言学家的外壳，泄露出一丝痕迹。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长桌另一头的曹启文，发出一声沙哑的嘲讽，“我们已经完蛋了。”

这是最终的宣判。

在这压抑的空气中回荡着，长桌周围的人脸上掠过不甘、愤怒，最后却都化为了死寂。

没有人能出声反驳。

是啊，我们已经完蛋了。

这不是丧气话，这是一个冰冷的事实。

“你特么的……当初要不是你把它们引过来……”

罗亚萨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最终挤出一句无力的控诉。

“不，你这话欠妥。我只是最早与它们达成接触而已。”

曹启文平静地纠正，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有没有我个人的帮助，它们早晚都会来。”

“正如你所说，是它们先破译了我们的语言。”

“而它们的通讯，它们的思维方式，直到现今，对我们而言却还是近乎黑箱。”

“那个时期的我，不可能敏锐到还能发现……”

关道思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了曹启文。

“好吧，这是我的借口。”

曹启文扯了扯嘴角，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事实是，我当时对人类已经失去了信心。”

“所以在它们来到我们世界的过程中，我确实起到了……不小的加速作用。”

事到如今。

一切虚伪和隐瞒都已经失去意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至少此刻，曹启文有了坦诚的理由。

“但是，如果没有你后知后觉的加入我们，我们同样也不会有那么多关于它们的关键情报。”

关道思的声音，平稳地接过了话头。

“这点，算你可以功过相抵。”

“不必再多言了，各位，曹启文还很有用。”

他用这句话，为这场小小的不愉快画上了句号。

有用。

这个词，在关道思还是校长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用在自已任何一个学生身上的。

“小灵，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在众人的沉默如浓雾般弥漫时，关道思又突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死寂。

“十六个小时。”

一个无机质的声音在狭窄的舱室内响起，冰冷的不带一丝涟漪。

“两个小时之后，廖光成舰长的残部，将全军覆没。”

“郭静怡舰长的部署将为后续战线再争取八个小时，而后也将全部就义。”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内，本系统控制的最后一批无人机群，也将消耗殆尽。”

“届时，我们将失去任何意义的有效反抗力量。”

廖光成，郭静怡……

他们本不该是舰队指挥官。

他们曾是教师，刑警，是关道思最寄予厚望的学生们。

但人类的精英，早已经凋零殆尽。

面对铺天盖地的毁灭，再也没有足够多，足够清醒的大脑可以用了。

自从攻势发动的第一年，那先行抵达的基因病毒彻底摧毁了人类的生育能力后，这片星空下就再未响起过新生儿的啼哭。

关道思静静地听完，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听到的只不过是明天的天气预报。

“足够了。”

他的目光转向长桌另一端，那个一直沉默地操作着便携终端的老人。

“周叙白，开始执行你所说的那个计划吧。”

关道思又顿了顿，环视了在场每一张疲惫而麻木的脸。

“由于诸位很多人都是刚从前线撤下，你在这里，再给大家解释一遍。”

周叙白听闻，点了点头。

随后利落地，将一沓纸质文件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个人——

人类已经没有多余的能源去支持全息投影或者电子显示了。

纸张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诸位，请看。”

周叙白的声音带着一种过度透支后的平静，指着文件上复杂的示意图。

“这是廖舰长牺牲前，为我们夺取的最终制胜蓝图。”

“借助这份从他们工业体系中逆向工程破解的设计图，我们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他们总是能领先我们一步。”

他的手指，点向图纸核心那个环状结构的标识。

“这是一个能够向过去发送信息的，跨时间锚点装置。”

“结合这个，再加上我们的认知滤镜技术，以及小灵AI对那个时代所有物质基础的远程宏观调控权限。”

“我们可以将我们此刻才掌握的关键科技造物：认知滤镜，语言破译器，舰载宇航服，神经链接头盔……”

“这些等等的一切，集成为一个容纳先进科技与资源的系统核心，逆向投射到，它们入侵发生二十年之前的特定时间坐标。”

接下来，周叙白继续阐述了细化的细节。

如何将关道思毕生的记忆经验，连同现在的整个小灵AI，都化作一个能够用于快速整合人类力量的强大系统，一并压缩封装。

随后再借由这个一次性装置，发送回过去，植入二十七岁时的关道思脑海中。

目标是创造一个能够知晓一切敌人情报，拥有未来科技的人类文明，在入侵开始前就做好万全准备的时间分支。

罗阳夏看着手上的图纸，脸色却逐渐变得苍白。

他突然抬起头，声音都因为极度震惊而尖锐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

“这种量级的记忆扫描与信息捆绑……这个方案是破坏性的！是不可逆的！”

罗阳夏霍地站起，椅子在金属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你要烧掉零号的大脑！？周叙白，你是不是疯了？！”

事到如今。

只有罗阳夏一个人，还固执地用着当年在校园里，那个出自关道思自已口中，代表着平等与尊重的代号——

零号。

“这不是什么不能支付的代价吧？”

关道思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温和的笑意，就像是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安抚一个焦躁的孩子那般。

而这语气，也一如既往，不知不觉抚平了罗阳夏激动的情绪。

“我比你们早离开十六个小时，这也不算早退吧？”

在这种时刻，他竟还有心情说笑。

“有一个问题……”

曹启文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他一如既往的审慎。

“你无法保证，它们没有相应的时间对策。”

“我们传递回过去的信息包，如果在传输过程中被劫持或者篡改，会变成什么？”

周叙白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图纸上，声音平稳的近乎冷酷：

“我们，不知道。”

“也许……会变成完全面目全非的东西。”

“但我能保证，这种传输进程一旦启动，就无法被外力中断。”

“至少，我们确定能够将‘某种信息’传递回去。”

周叙白的话语中，听不出丝毫惋惜。

不知道这是源于他早年间亲眼目睹恋人在自已面前自缢而亡后留下的永久创伤。

还是因为长久以来，关道思对他们言传身教的教诲，已经刻入骨髓：

不应在无法改变的事实上，浪费任何负面情绪。

“正如周叙白所说，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什么都改变不了。”

“而我们做了……至少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关道思笑了笑，提出了他的观点。

长桌周围，一时间，面面相觑。

“所以……这东西实际上，对我们现在的现状造不成任何改变，对吧？”

舰队后勤部的负责人罗峰，瓮声瓮气地问道。

他做饭是一把好手，但眼前这种涉及时间悖论的高深概念，显然超出了他智商所能理解的上限。

“没错。”

一旁的郭静怡用她缺乏起伏的特有声线接过了话。

“这只会打开另一个时间线分支，不会对我们此刻注定的败局造成任何影响。”

郭静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也做不出更多的表情了。

在第一次攻击之后，郭静怡身体的62%就已经被替换为冰冷的硅基零件。

“它们也是如此。”

周叙白补充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图纸上那个代表时间流的结构。

“它们可能也拥有无数条失败的时间线。”

“只不过在我们所在的这个特定时间线里，恰好有个体接收了来自其他时间线的警告或者信息……”

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比喻。

“借助罗阳夏现已破译的，它们的语言记录，它们似乎将这种跨时间线的信息交互，认知为某种……类似于……”

“就像是战前网文小说里面描写的，‘穿越’。”罗阳夏接过了话头，声音已经平静了下来。

至少表面来看，他已经接受了即将发生的现实。

这些年来，他愈发擅长这件事了。

“大家，还有异议吗？”

关道思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面孔，做出了最后的询问。

“我没有异议。”

曹启文率先回答，声音透过刚刚戴上的神经接驳头盔传出来，显得有些沉闷。

他不再多言，径直离开会议桌，走向角落的接口仓。

将自已的大脑毫无保留地接入了舰队主计算机，化身为计划所需的庞大算力单元之一。

即便是注定落败。

他也不愿浪费任何时间可能用于反抗的时间，哪怕一秒。

“我不是很懂就是了……但总之，关校长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罗峰挠了挠他那一头散乱的头发，憨厚的笑了笑，看向身旁的郭静怡。

“至于我们，肯定给关校长争取时间。”

郭静怡见状，也僵硬地点了点头，覆盖着钛合金的脸部肌肉努力牵动，试图回报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