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离开之际,他又转身,目光投在纪明意的面上,他说了句:“那我走了。”
“嗯。”纪明意最终还是对他说,“少喝点酒。”
“好!”陆承扬声道。
望着阿意醉人的梨涡时,陆承不知怎么,脚步眷恋般地一顿,他突然有点不想去赴曹道梁的约了。
唉,不行,阿梁这么年轻就升任百户,且这百户里也有我的一份军功章,我哪能不去呢?
陆承压下心头对阿意的不舍,复又深深地凝视了她眼。
他扭身,终于与纪明意告别。在女孩儿的温柔目送下,他最终没有回头,而是一步步走出了花厅,走出了府门。
陆纨高中,且是会元。消息通知到阖府上下,陆府一片喜气洋洋。魏管事亲自在外头采买了许多猪鸭鱼肉,还买了头肥羊,预备给大家暖暖身子,晚上庆贺的时候一道杀着吃。
为贺家主金榜题名之喜,所有人在席上都多饮了些酒,纪明意向来随和,由着众人闹了一番,方才酒酣地去歇下了。
到了夜里,纪明意忽觉口渴,连唤几声“太平”都不见人来,想来这小丫头今晚一样贪杯贪到不胜杯酌,只怕睡死了。
她干脆揉了揉脑袋,自己起身下床倒茶喝。
只是,这一起来,她随即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好像黑暗中有人正在监视她一样。纪明意忽觉身后有股强烈的寒意,本能的警觉性使她感到害怕,她放下茶盏,快步往外走,边走边喊:“来人!”
这时候,黑暗中的人动了。
纪明意迅速转身,却先一步被人捂住口鼻,她拼了命地反抗。
黑衣人黑眸一沉,下手不由地愈发狠戾,他是个专业的练家子,来此就是为了取她的性命。
黑衣人狠狠扯下系帐的一条细绳,敏捷地在她脖颈上缠绕三圈,他阴沉地说:“叫来人有什么用?耳房里的小丫头早被迷晕,即便是她来,也无非是让我的手上多添一条命。”
纪明意被勒得满面通红,她挣扎着说:“你……你是谁……派来的……”
黑衣人不答,他面无表情,越发收紧了手中的细绳。
纪明意的两只脚不停扑腾,手想往旁边摸东西来砸黑衣人,只黑衣人的力气太大,她挣不开,逃不掉,最后满面通红,抑制不住地流起眼泪。
她嘴上做着求救的口型,这一刻,她苦苦挣扎着,不停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慢慢地,脖子上的细绳越勒越紧,纪明意两颊苍白,逐渐失去了所有力气。她手指微蜷,生命中的最后一秒,她想的是:真对不起啊,郎君,我负了你的京城之约。
更负了……九郎的一片心。
见纪明意彻底没了气息,黑衣人方才松开双手,他将视线放在了她脖子上那条深深的勒痕处。
不妥,此伤会暴露许多事情,还是烧掉,毁尸灭迹,让他们无处可查。
略一思索后,黑衣人在纪明意的身体旁边洒满了灯油和他偷偷摸来的酒,而后红光一闪,他眼中蹿起两团橙红的火苗。
夜渐渐深了,残月挂在树梢上,冷清而孤寂。
陆承与曹道梁一道出了酒楼,陆承饮酒不多,目前尚算清醒,曹道梁却因为高兴,已喝得酩酊大醉,只能靠在陆承肩膀上被搀扶着走。
二人刚走上街,就听到有人边提着水桶,边奔走相告:“走水了!走水了!陆老爷家走水了!”
陆承被这个“陆”字震得一抖,心中倏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他忙推开曹道梁,攀到高处往家里的方向远眺,果然见到那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陆承旋即上马,挥鞭长驱而去。
一路横冲直撞,顾不上所有礼貌规矩,陆承将马直接骑到了陆府的正堂里头。他跑到烈焰燃烧的天香苑跟前,见魏管家、王群正带着人灭火,唯独没有看到纪明意。
陆承失声问:“阿意呢!”
魏管家答:“承哥儿……大伙儿今夜都喝了酒,我们来晚了,这火扑不灭,夫人……夫人还在里头。”
陆承丢掉马鞭,想也不想地就要往火场里头冲,被王群和魏管家一人拉着一个胳膊。魏管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拖着他:“承哥儿要做什么?火烧得这么大,里头好多地方都塌了!”
“王群起先带人冲进去过一回,只是没能救回夫人,他见到夫人……夫人已经……”魏管家的眼角一行老泪淌下,他声音哽咽,不忍心再说下去。
陆承的眼眶赤红,他紧紧捏着拳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放开。”此时此刻,陆承无比冷静地说。他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眦欲裂,“阿意一个人在里头会害怕。”
说着,他不知从哪儿得来一身力气,硬生生挣开了魏管家和王群以及死死抱着他腰的松柏。
少年像个不死心的困兽一般,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熊熊烈焰的火场里。
魏管家没能拉住他,见陆承犹如不要命了样,魏管家也疯狂地大喊道:“承哥儿,承哥儿!”
他往自己身上浇了一大盆水,王群见此,也跟着往身上浇水。
夫人没了还能再娶,但是爷只得承哥儿一个儿子,含辛茹苦十四年养大,若是这个独子没了,让爷回家如何接受?
魏管家和王群对视一眼,两人咬着牙跟着进了火场。
隔着一片火光,陆承终于看到了屋角的纪明意——她像是被人遗弃,刻意丢在了最角落里,团团火舌围绕在她身边,已有许多火焰顺着她的衣角而上。
“我来了,阿意!”陆承踉跄着跑过去,头顶上的横梁霍然砸落下来,他随手一挡,顾不上喊疼。
陆承的嘴唇在不停颤抖,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从来明亮的双眸此时失去了所有星光,他红着眼,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阿意。”
“我真该死,今夜不该去和阿梁喝酒……”
“我怎么来得这么晚?”
每往角落中走一步,陆承就说一句话。
他眉目俊美,堪比日月,在火光中显得尤为显眼。少年终于跑到了纪明意身边,他见到她处在火星的正中央,她的衣裳被火焰吞噬融化,连发丝都被烧掉许多。
陆承此时已痛到麻木,他下颚紧咬,忍痛伸出双手,于熊熊火焰中抱过了纪明意的身体。
他想起她是一个多么爱漂亮的姑娘,从来都是打扮细致才出现在他们面前,如今被烧成这样,阿意要是知道了,得多难过啊。
念此,陆承将她发丝还有身体上的那些火星全部用手扑灭,他的手掌上顿时传来了被烧灼的感觉,但真是奇怪,怎么一点儿不觉得痛。
陆承死死地盯着纪明意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有莹光在闪闪烁烁。
直到魏管家大声喊着:“承哥儿!承哥儿!你在哪儿!”陆承方才如梦初醒。他抱起她,避开火光往屋外走去。
魏管家找见陆承,忙和王群一左一右地拖着他往外跑,下一秒,陆承原先待的位置彻底被房梁压塌了。
三人跑出火场,借着头顶的月光,魏管家看到陆承一双手上的皮肉变得猩红红肿,显然是在大火中受了伤。
他一个踉跄,几步冲过去,惊呼道:“承哥儿,你——你的手!”
陆承的神色冷静,他没管手上的伤,只是望着面前女孩儿,他将她紧紧抱住。
纪明意身上有的地方已被火星烧掠到,唯独面色依旧安详。她这幅样子,仿佛还在睡梦中,尚不曾离开。
陆承闭上眼睛,突然不忍再看,他的眼泪顺着面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
从来恣睢桀骜,绝不在外人跟前轻易落泪的陆九郎,在这个一轮缺月的夜晚,埋在女孩儿的尸身腰间,哭得涕泪横流。
陆九郎今生唯一一次食言,是对阿意。
偏偏是对阿意!
你说过从此以后会保护她,说过至死不相负!说过让她不必怕,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她!
可这些,你一句都没有做到。
你还有什么资格说至死不相负?!
“阿意!”
陆承的额头抵着女孩儿柔软的腰身,他嗓音嘶哑,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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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琼林宴。
白日里的殿试已结束,陆纨被景丰帝指为了状元,这个结果出乎意料,又好像是果不其然。
也有人笑言,陆状元这么好的颜色,让今科探花情何以堪。景丰帝却说“陆卿是陕西解元,后中会元,今又在殿试对答上令朕眼前一亮,他实在配得上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
遂指了一甲中的另一名年轻举子为探花。
至此,陆纨达成了人生中第一个成就——三元及第。
琼林宴上,陆纨着一身绯红色的官袍,他的风姿气度出类拔萃,完全把身旁的小探花比了下去。就连景丰帝见到他,也少见地存了一些懊恼,认为若把陆纨指为探花,这绝对是大周一朝里头,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探花。
景丰帝道:“一堂济济,全是今后国之栋梁英才。就从陆状元起,每人做首对月小诗,为今夜的琼林宴添个喜庆。”
皇帝金口玉言,无人敢不从。于是陆纨起身,先向景丰帝祝酒,没想到胸口没来由地传来一阵心悸,酒杯从他手掌滑落,霍然在地面摔了个粉碎。
众人闻声望来,陆纨跪下道:“陛下恕罪,臣……臣方才突生心悸,御前失仪。”
立即有内侍上前打扫,礼部侍郎谢豫是陆纨的同门师兄,自然在此当头为他遮掩道:“碎碎平安,也是一个好彩头。看来陆沛霖这几日委实为了会试和殿试心力憔悴啊。”
景丰帝为人随和,倒不是个斤斤计较的皇帝,闻言一哂,便从善如流地没有怪罪于陆纨,只道:“既如此,陆卿好生休息,先照顾身子,日后才能为朕尽忠。”
陆纨道“是”,他捂住了胸口,只觉那股心悸十分奇怪。
残月如朔钩,月色无纤尘。
陆纨坐在席上,周遭传来新科进士们彼此之间的贺喜和他们意气风发下即兴所做的诗词。
明明是好生热闹的场景,可陆纨举眸望月,忽然觉得有种如影随形的孤独在伴随他。
此刻,他倏地很想念跟他在同一片天空下,已分隔了半年的心爱的妻子。
他现如今,已如九郎临别赠的那方歙砚上的刻字所言,金科及第了。
当了一甲状元,陆纨可以顺理成章为妻子请封诰命,他没有骗她负她,更不会嫌弃她。
妻以夫贵,他的阿意出身不高,所以更需要这个诰命傍身,陆纨要他的妻子堂堂正正出现在京城的世家圈子里。
他不想有任何人取笑她的商户出身。
阿意,我做到了,必不负尔。
你也有在等我吗?
陆纨一身芝兰玉树的风雅气度,他举杯,对着虚空中好像真的出现了的那抹俏丽身影,温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