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徐家公子(2 / 2)

最早开发的核心区域,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寸土寸金”之地。

最早响应陈恪号召入驻的各大商行、会馆,无疑占尽了先机。他们的铺面、货栈、以及随之兴起的最高档的酒楼、茶馆、戏园,均位于最黄金的地段,人流如织,生意兴隆。

这些产业的地皮和店铺,如今已是“千金不换”的优质资产,其使用权在私下里的转让、租赁、抵押,早已形成了一个活跃且利润丰厚的隐形市场。

陈恪透过车窗,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对于这种民间自发的土地经营权流转,只要交易双方自愿、按章纳税、不引发恶性纠纷,他的态度一直是明确的:民不举,官不究。

市场自有其运行的规律,过度的行政干预,反而会扼杀活力。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在宏观框架内,适当的“灰色地带”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也是商业繁荣的润滑剂。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法”的存在与威严。

就像他方才对那跋扈车队的态度一样——守规矩,上海便是遍地黄金的天堂;坏了规矩,那隐藏在繁荣表象下的、由精干衙役、严厉条例和强大新军构成的铁腕,便会立刻显现。

总督府衙门前的大街,虽不及港口码头和核心商区那般摩肩接踵、喧嚣鼎沸,却也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州府衙门的繁忙气象。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敞整洁,车马行人往来不绝,多是身着各色号衣的衙役、书吏,或是手持文书、面色匆匆的商贾、士绅模样之人。

此处汇聚了上海知府衙门、市舶提举司、督饷厅乃至新设的“理商局”等一众要害机构,是上海这座新兴巨港行政与商业规则运作的真正心脏。

陈恪的马车在街角停下,他并未急着下车,而是隔着纱帘,静静观察了片刻。

但见衙门口秩序井然,守卫肃立,进出人等皆需验看腰牌或文书,并无寻常衙署常见的胥吏刁难、百姓畏缩之态,显是平日治理有方,规矩森严。

他并未摆开仪仗,只想悄无声息地先回衙署,了解下近期积压公务。

然而,刚迈步走入衙门高大的门槛,一阵略显尖锐且带着浓浓不悦的争执声,便从前方的签押房内传了出来,在这相对肃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徐公子,您这不是为难在下吗?知府大人和徐同知眼下皆不在衙中,此等大事,小人区区一个主事,如何做得主?您还是等几位大人回衙再议吧……”

这是上海府一位姓王的主事的声音,陈恪有些印象,是个办事谨慎的老吏,此刻语气带着明显的为难与恳求。

“呸!”一个年轻而倨傲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等?本公子的时间金贵得很!谁耐烦等他们?让你做主?你也配!本公子是让你去办!听不懂人话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无非就是银子嘛!”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窸窣声响,似是银票拍在桌案上的声音,那年轻声音继续道:“这是一万两!够不够?不够再加!赶紧的,把‘永丰仓’旁边那块临河的地基批文给我用了印!再磨蹭,误了本公子的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公然行贿?还是在知府衙门签押房这等核心重地?

陈恪眉头微蹙,脚步却未停,依旧不疾不徐地向着声音来源处走去。

签押房内,王主事看着拍在面前那几张簇新、数额惊人的银票,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眼神挣扎,贪婪与恐惧交织,但最终,长久以来在陈恪麾下形成的、对法度规矩近乎本能的敬畏占据了上风。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银票上移开,正好瞥见一道身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签押房门口。

当看清来者面容时,王主事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挣脱了拦在身前的徐家豪奴,也顾不得失仪,小跑着冲到陈恪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音和如释重负:

“卑职……卑职叩见府尊大人!您可回来了!”

这一下,签押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刚刚进门的陈恪身上。

那被称作“徐公子”的华服青年,正是方才官道上与陈恪马车有过一面之缘的嚣张男子。他显然没料到这看似寻常、衣着朴素的中年人竟是上海知府,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旋即被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家世背景的傲慢所取代。

他并未如王主事般大礼参拜,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般的笑意,目光澄澄地看着陈恪,仿佛在掂量这位“父母官”的分量。

他身旁几名豪奴,见主人如此,也只是微微躬身,态度谈不上多少恭敬。

陈恪对王主事的跪拜坦然受之,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散落着银票的公案上,却并未立刻发作,而是仿佛没看见一般,径直走向房间主位的那张宽大太师椅,从容落座。

整个过程,他看都未多看那徐公子一眼。

“怎么回事?”陈恪端起旁边书吏机灵奉上的热茶,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询问一桩寻常公务。

王主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跪着转向陈恪,急声道:“回禀府尊,是这位……这位松江府来的徐公子,他想要……”

“嗯。”陈恪轻轻呷了一口茶,突然出声,打断了王主事即将出口的具体事由。

他放下茶盏,目光依旧看着手中的杯盖,仿佛那上面的纹路比眼前的纠纷更有趣,语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探究,缓缓问道:

“松江府……哪个徐家?”

此言一出,签押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王主事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那徐公子脸上的傲慢神色微微一僵,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带着几分被轻视的恼怒,又混合着一种“你竟连我都不认识”的优越感,上前一步,挺了挺胸膛,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自报家门:

“本公子徐崇右!家叔父,乃当朝首辅、徐阁老是也!”

他报出这名号时,下巴微微扬起,目光澄澄地直视陈恪,仿佛在等待着对方脸上出现预料中的惊愕、惶恐乃至巴结的神色。

在他那被家族权势浸淫得简单直接的思维里,在这大明朝,尤其是在这南直隶的地面上,但凡是官面上的人,听到“徐阁老”三个字,岂有不给几分薄面的道理?

更何况,眼前这位陈知府,听说还是叔父的门生呢!

至于朝堂上那些云谲波诡的博弈、陈恪与徐阶若即若离的真实关系?

那太复杂了,远非他这等膏粱子弟所能理解,也懒得去理解。

他只知道,徐家,如今是松江乃至整个南直隶最显赫的家族,他徐崇右,在这里,就该有横着走的资本!

然而,他期待中的反应,并未出现。

陈恪听完他的自报家门,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惊讶,也无惶恐,甚至连一丝客套的笑意都欠奉。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徐崇右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