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的初冬,上海浦的江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但码头上却是一派与节气不符的灼热气氛。
凯旋的舰队并未做过久停留,陈恪归心似箭,以极高的效率处理着离沪前的各项事宜。
上海府衙内,陈恪将一应文书印信郑重地交到徐渭手中。
“文长兄,上海诸事,便托付与你了。”陈恪语气诚恳,“府库账目、市舶司章程、工坊船厂运作,皆有定例可循,以兄之大才,循例而为,当不致有差。若有紧急难决之事,可六百里加急送至京城伯府,直递于我。”
徐渭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但接过印信时,眼神却异常沉稳,他拱手道:“子恒放心而去便是。这上海滩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浸透你之心血,渭虽不才,亦知守成之重。必当恪尽职守,保此基业安稳,以待伯爷与夫人归来。”
对于那近两千名萨摩俘虏的处理,陈恪展现了务实乃至冷酷的一面。
他并未遵循传统“献俘阙下”的全部流程,那样做既耗费巨大,也无实际益处。他只精心挑选了包括几名被俘的中级武士头目在内的十余人,准备押解进京,作为此次大捷的象征。
至于其余俘虏,则被陈恪直接定义为“海盗同谋,罪无可赦”,判以终身苦役。
“给他们戴上重镣,分置各处官营工坊、船厂、矿场,严加看管。”陈恪对负责此事的李春芳吩咐道,“每日供给两餐,确保其能维持劳作之力即可。此辈悍勇,乃上佳劳力,废之可惜,当物尽其用。”
这番话冷静得近乎无情,却符合这个时代的规则,也更符合上海高速发展对劳动力的巨大需求。
在李春芳看来,伯爷此举已是仁至义尽,至少给了这些倭寇一条生路,而非尽数坑杀。
安排妥当一切,陈恪与常乐终于登上了北上的官船。
张居正作为协理防务的督军,自然也要一同回京述职。过去近一年,陈恪凭借对上海的绝对掌控和对战局的精准把握,始终稳稳主导着征琉之役的方向,张居正虽偶有建言,但大体是配合与执行的角色。
不过,陈恪也并未刻意打压这位“钦差”,在军功叙录上,实事求是地肯定了张居正在整训军队、协调后勤等方面的功劳,使得张居正此次南行,同样捞足了一份沉甸甸的政治资本。
两人同船而行,气氛颇显微妙。张居正心知肚明,自己南下督军,本质是陛下对陈恪权势日隆的一种平衡手段。
在陈恪没有明显过错且立下不世之功的情况下,他这位“空降”的督军,确实难以撼动陈恪的根基。
但此行能获得实打实的军功,与陈恪这位圣眷正隆的靖海伯形成暂时的利益捆绑,对他而言已是极佳的结果。
因此,在船上,张居正保持了必要的恭敬,与陈恪探讨政务兵法时,也多是切磋之意,而非针锋相对。
陈恪乐见其成,只要不触及他对上海和未来海权的根本规划,他并不介意与这位未来的大佬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官船扬帆起航,离开了喧嚣繁华的上海港。
船队先沿运河北上,过苏州、常州,两岸的富庶景象与上海的蓬勃虽不相同,却同属江南烟水,令人心旷神怡。
及至转入长江,溯流而上,抵达金陵时,气势又为之一变,六朝古都的龙盘虎踞,自有一番沉淀的威严。
在南京略作停留,补给物资,拜会了南京守备衙门后,船队便转入京杭大运河的主航道,真正开始了漫长的北归之路。
一路经扬州、淮安、徐州、济宁、临清……运河两岸,城镇连绵,漕船如织,展现着帝国主动脉的繁忙。
虽是冬季,水浅舟迟,但归程的期待冲淡了旅途的枯燥。
陈恪与常乐大多时间待在舱内,时而凭窗眺望岸上风光,时而低声细语,盘点着家中的琐事,对京城亲人的思念,也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愈发浓烈。
码头上,旌旗林立。
虽是天寒地冻,但通州码头此刻却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嘉靖皇帝朱厚熜,竟亲自出京,驾临这运河终点,以极高规格迎接靖海总督陈恪凯旋。
龙纛之下,嘉靖身着赭黄龙袍,外罩玄狐大氅,端坐于特设的暖舆之中,面色在寒冬里显得有些苍白,那双眼眸扫视着缓缓驶近的船队。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提督东厂太监陈洪等内廷巨头悉数在侧,文武百官按品秩列队,一直从码头铺陈到远处的官道。
这等殊荣,自嘉靖修道以来,已是极为罕见。
无疑,皇帝是要将这“征琉大捷”、“扬威海外”的功绩,牢牢烙上自己的印记,向天下昭示这正是在他“圣明”引领下实现的“嘉靖中兴”之象。
当陈恪的坐船稳稳靠岸,踏板放下,一身麒麟补子伯爵朝服的陈恪,率先步下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