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师叹了口气,“可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否则好不容易筹划好的开海,就又要横生波折了。”
如果齐政能听到老太师的话,一定会竖起大拇指,感慨这位政坛泰斗的敏锐。
事实上,以他如今在江南近乎如日中天的声望,他都敏锐地感觉到,氛围有些变了。
原本已经认命,开始对他言听计从的江南士绅们,虽然依旧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但从手下从各方传回来的反馈来看,这些人的心思好像又活泛起来了。
想想也正常,在这些人看来,答应开海,是他们被拿捏住命门,且又无法反制的无奈之举。
这样的决定,会让他们损失掉天量的财富。
或许有人会说,虽然损失了那么多钱,但他们凭借着手中的作坊、商路和贸易线,在开海之后,依旧能赚到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齐政对此看得很明白,对一个一穷二白的人来说,一辈子到头能攒下一万两,算得上是足够安稳和富足了。
但对一个曾经坐拥数十乃至上百万两家底的人来说,让他这辈子混到最后,只有一万两度日,那是让他痛不欲生的阶层滑落与人生败笔。
这个时间,也可以从一生缩短到十年,乃至一年。
那是一种让人痛苦的失去感。
即使这份钱,他们本来就不该挣。
不过,既然眼下这些人,只是在心头嘀咕,齐政也暂时没打算再兴起什么手段。
只等北境战事落幕,一切便自然会有结果。
所以,他甚至离开了杭州这个大本营,来到了苏州,走进了沧浪园深处的那个房间。
轻微的吱呀声,仿佛时光在为这对旧友的重逢鼓掌。
齐政看着面前的男人,站定振袖,深深一礼,“多谢沈兄援手之恩,若无沈兄,江南之局定无今日之状。”
沈千钟摆了摆手,“你若要如此酸腐,那不如趁早离开,我不欲与这等无趣之人言谈。”
齐政微微一笑,上前在沈千钟的对面落座,“你起草的那份开海细则,我看了,几乎没有什么用得着修改的地方,我已经代表江南呈送给陛下和中枢了。”
沈千钟挑眉道:“现在这海还开得稳当吗”
齐政从容的笑着道:“有什么开不稳当的。北境若是我们赢了,他们自然缩手缩脚,不敢再吱声。若是北境我们输了,那就更要开海了,若是他们觉得他们有了谈判的资本,不妨来试试。”
沈千钟看着他,“你要知道,笔杆子是在江南人的手里,你就不怕万世之名”
齐政淡淡一笑,“我只想活在现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不想为了那些虚名所累。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沈千钟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之后,缓缓道:“你打算怎么做”
他知道齐政的来意,所以,话题自然地便拉到了正题上。
齐政道:“沈兄也差不多该到了十年之期了,我想请沈兄负责开海的具体事务。”
沈千钟没有说话,而是默默等着齐政后面的话。
“然后,我会让汪直洗白上岸,封爵厚赏之后,让他和秦洪涛一起,负责训练水师,维护航道安全。”
沈千钟问道:“张世忠怎么办”
齐政轻声道:“他在江南待得太久了,给他升个官,对大家都好。”
沈千钟了然点头,“也是。然后呢明面上,总需要一个镇得住场面的人。陆十安虽然地位勉强够得上,但他是江南人,有些事情,总归是不好做的。”
齐政颔首,“我知道,我另有人选。”
他看着沈千钟,轻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沈千钟愣了几个呼吸,旋即抚掌,“真有你的,这个人,倒也确实可以。”
齐政轻声道:“沈兄不会觉得在下残忍吗”
沈千钟摇了摇头,“欲成大事,你连自己的身后名声都可以牺牲,若还在意这点事情,我只能送你两个字:迂腐!四个字:妇人之仁!”
齐政点头,“你不生气便好。”
沈千钟竖起两根手指,“那么我有两个问题。”
“沈兄请说。”
“第一,沈家如今是江南豪商,我是沈家嫡子,这一点我改变不了,你确定放心我来掌控这样的大事你放心,卫王,哦不,皇帝会放心朝堂会放心”
“嗯,第二点呢”
“第二,开海之后,注定也会诞生庞大的利益团体,他们的成分或许比江南集团更复杂,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齐政微微点头,“第一,此事我已经与陛下提过,陛下同意,沈兄只要不徇私,我和陛下会为你挡住朝堂的风雨。”
“当然,我知道,这一点就和陛下与我说过的绝不会狡兔死走狗烹一样,主动权是在对方手中,但眼下,我们只能选择信任。”
他看着沈千钟的眼睛,“基于对对方人品和德行的信任。”
沈千钟沉默了片刻,“第二点呢”
齐政开口道:“我如果说相信后人的智慧,能令你信服吗”
沈千钟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齐政不用再回答了。
“北疆的战事,你有几分把握”
齐政深吸一口气,“我相信凌将军。”
当夜色渐渐笼罩住平原上的大营,中军大帐之中,一个中年男人正负手看着面前的地图。
他便是北渊的镇军大将军,人称破锋将军的宇文锐。
就在半日前,如事先约定般暂时按兵不动,等待两翼动向的他,得知了拓跋青龙在碎星峡惨败的消息。
他在消化了震惊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机会来了!
拓跋青龙虽然年轻,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确是有几分本事的。
而此番他所率领的风豹骑,战力也极其强悍。
南朝要想啃下拓跋青龙这块硬骨头,一定损失惨重。
若是在这个时候,自己能够挥师攻略河北,南朝岂还有一战之力!
而且他们也断然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敢再闯河北。
战机,往往就蕴藏在这些想不到之中!
但可惜,瀚海王拓跋荡那边,也遭遇了南朝大同边军的强力抵挡,正与他沟通着支援的事情。
他不是拓跋宗室,若是贸然动身,得罪了瀚海王,即便是在河北立下大功,回朝也没好果子吃。
所以,他不得不强忍着心头的冲动,甚至强忍着战机稍纵即逝的焦躁,等待着派去联系瀚海王的信使回报。
但不论如何,今夜之后,信使也会传回消息了。
希望瀚海王能够以大局为重,允许自己的请求。
他看着面前的地图,脑海中,已经在思考自己明日该用怎样的速度,如何派遣斥候,花多久的时间,第一战攻击何处.
军营在夜色加深之后,渐渐息了人声,而夜色也在万籁俱静中,愈发深沉。
一个睡在营中的飞熊军士卒忽然眉头一皱,从大通铺上爬起,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来自草原骑兵的丰富经验,立刻让他面色大变。
他匆忙爬起,冲到帐外,瞧见了一条火龙朝着大帐飞来。
当尖锐刺耳的警哨音响起,和他一样匆忙爬起的飞熊军士卒瞧见了“漫天星光”。
“敌袭!”
嘶吼声带着恐惧,震响了熟睡中的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