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滇南,青溪镇坐落在干热河谷之畔。入夏以来,毒日头如熔金般炙烤着大地,河谷两岸的空气被蒸腾得扭曲,连耐旱的攀枝花树都垂着枝叶,唯有枝头的木棉花开得壮烈,殷红的花瓣如凝血般缀在秃枝上,当地人唤它英雄花,说它耐得住酷暑,扛得住风沙。
百草堂的木门吱呀作响,掌柜王宁刚将晾晒的陈皮收进药柜,就见三个村民搀扶着一个中年汉子闯了进来。汉子面色蜡黄,额上沁着冷汗,双手死死按着小腹,刚进门就蹲在地上干呕起来,秽物溅起的尘土混着药香,透着几分狼狈。
王掌柜,救命!领头的老丈声音嘶哑,俺们村这几天已经倒下五个了,都是上吐下泻的,浑身脱力,连路都走不动!
王宁快步上前,三指搭在汉子腕脉上。他身着藏青色粗布长衫,袖口磨得发亮,指腹布满老茧,那是常年切药、碾药留下的痕迹,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药屑。脉象濡数,舌苔黄腻,是湿热内蕴之症。他松开手,又掀起汉子眼睑看了看,最近是不是都喝了河谷里的生水?
老丈连连点头:天太热,干活渴得急,就直接舀了河里的水喝,谁料......
话音未落,门外又涌进一群村民,有抱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个个面色憔悴,不是捂着肚子呻吟,就是频频拭汗。百草堂不大,药柜占了半面墙,柜上贴着药以治病,非以谋利的木牌,此刻被挤得水泄不通,哭喊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王宁的妻子张娜端着一碗凉茶水走来,她穿着素色布裙,发髻上插着一支木簪,簪头坠着个小小的药香香囊,散发着薄荷与陈皮的清冽气息。大家别急,先喝口水缓一缓。她声音温婉,手脚麻利地给村民分着茶水,目光却担忧地看向王宁,药材还够吗?
王宁眉头紧锁,目光扫过药柜:金银花、甘草还有些,但专治湿热痢疾的黄连已经不多了。他沉吟片刻,忽然瞥见窗外河谷边那一片燃血般的木棉花,眼睛一亮,有了!木棉花!《本草纲目》记载它味甘淡,性凉,归大肠经,正是清热利湿、解暑的良药,对付这种暑热痢疾再合适不过。
英雄花?一个村民疑惑道,俺们年年都摘来晒干,要么当柴火,要么给孩子当玩具,这东西还能治病?
当然能。王宁转身看向里屋,雪儿,跟我去河谷摘木棉花!
里屋应声走出一个少女,梳着双丫髻,身上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里面装着剪刀、竹篮等采药工具。她是王宁的妹妹王雪,眉眼灵动,嘴角带着几分倔强:哥,我早就备好家伙了!这木棉花萼杯状,花瓣是肉质的倒卵状,我一准挑最鲜嫩的摘!
兄妹二人正要出门,却见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同德堂掌柜孙玉国摇着折扇走来,他穿着绫罗绸缎,腰间挂着玉佩,面色油光水滑,身后跟着个五大三粗的手下刘二。王掌柜,听说你要用这路边随处可见的木棉花给人治病?孙玉国语气带着讥讽,这东西性寒,若是用错了,可是会出人命的!
刘二跟着起哄:就是!我家掌柜的有特效药,一两银子一副,包治百病!你们可别被这免费的东西害了!
王宁面色一沉:孙掌柜,医者仁心,此时疫病横行,你不思救人,反倒趁机抬价?木棉花的药性我清楚,只要炮制得当,便是救命良药。
良药?孙玉国嗤笑一声,我看是毒药还差不多!他转头对村民们喊道,大家可别信他的鬼话,这木棉花有毒,吃了会腹痛不止,甚至危及性命!
村民们本就半信半疑,被孙玉国这么一说,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往后退了退,有人面露犹豫,刚才还围着王宁求药的人群,瞬间分成了两派。
王雪气得脸颊通红:你胡说!我爹在世时就用木棉花给人解暑,从来没出过事!她说着就要上前理论,被王宁一把拉住。
王宁眼神坚定:是非曲直,自有公论。雪儿,我们摘花去。他转头看向村民,愿意信我的,稍后可来百草堂领凉茶,分文不取;不愿信的,我也不强求。
说罢,兄妹二人转身走出百草堂,朝着河谷而去。毒辣的太阳下,那一片殷红的木棉花愈发耀眼,如同一簇簇跳动的火焰,映照着王宁坚毅的背影。张娜留在药铺,默默收拾着煎药的瓦罐,心里却暗暗祈祷,这英雄花能真的带来生机。
而孙玉国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容:王宁,敢跟我抢生意,我倒要看看,你这木棉花怎么救得了人!他对刘二使了个眼色,去,把河谷那边的木棉花都给我收购了,我要让他无花可用!
刘二领命而去,孙玉国则摇着折扇,慢悠悠地回了同德堂。河谷边的木棉花依旧开得热烈,只是一场围绕着英雄花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日头偏西时,王宁兄妹背着满满两竹篮木棉花回到百草堂。花瓣上还沾着河谷的尘土,殷红的颜色在夕阳下泛着微光,王雪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将竹篮重重搁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哥,你看这花多好,个个花瓣厚实饱满,没一点虫蛀霉变。
王宁蹲下身,指尖抚过花瓣边缘,那肉质的倒卵状花瓣带着些许韧性。采摘得很干净,但要入药,还得经炮制这关。他转头对张娜道,娜娘,烧一锅沸水,切记不可煮滚,待水温至八成热时便关火。
张娜应声走进后厨,很快传来柴火噼啪声。王宁取出一把细竹剪,左手捏住一朵木棉花,右手剪刀精准地卡在花萼与花瓣连接处,轻轻一旋,杯状的花萼便被完整剥离。这花萼性涩,若不去除,非但不能利湿,反而会阻滞肠胃,他边剪边对围过来看热闹的几个村民解释,《本草图经》早有记载,木棉入药需‘去萼及子,晒干用’,你们往年随手晒干便用,难怪不见功效。
王雪也跟着忙活起来,她的动作比王宁更轻快,手指翻飞间,花萼、花柄便被分拣到一旁的竹筐里。大家看清楚了,她举起一朵处理干净的木棉花,真正能入药的是这肉质花瓣,要选颜色鲜红、无黑斑、手感厚重的,那些花瓣发蔫、颜色暗沉的,要么是过了花期,要么是沾了露水霉变,都不能用。
不一会儿,张娜端着一盆温热的沸水出来,王宁将处理好的木棉花倒入水中,快速搅拌了几下,便立刻捞起沥干。这步叫‘汆水’,既能去除花瓣表面的杂质虫卵,又能减轻寒性,他说着,将汆好的花摊在竹席上,接下来要放在通风处阴干,万万不可暴晒,否则药性会随水汽一同散了。
夜幕降临时,第一锅凉茶终于熬好了。木棉花配伍着金银花、甘草,汤色清亮,散发着淡淡的清甜气息。张娜用粗瓷碗盛好,分发给排队的村民,可不少人接过碗后,却只是捧着迟迟不喝,眼神里满是犹豫。
张嫂子,这花真的没毒?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小声问道,孩子在她怀里哭闹不止,小脸蜡黄。
孙掌柜说这东西喝了会腹痛,俺们实在不敢试啊。另一个村民放下碗,摇着头往门外走。
王宁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眉头拧成了疙瘩。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一阵喧哗,刘二带着两个打手闯了进来,一脚踢翻了盛凉茶的瓦罐,茶汤溅了满地,香气瞬间消散。王宁,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刘二叉着腰,唾沫横飞,刚才有个老头喝了你的破茶,现在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你还敢在这里害人!
你胡说!王雪气得眼眶发红,我们的凉茶都是按古法炮制的,怎么可能害人?
是不是胡说,你们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刘二说着就要上前拉扯王宁,手腕却被一只素手死死扣住。
林婉儿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她身着青色劲装,腰间挂着一个香囊,囊口露出一截干枯的木棉花。她身形挺拔,面容清冷,指节微微用力,刘二便疼得嗷嗷直叫。放开他。林婉儿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说有人喝了凉茶腹痛,可曾问过他是否本就虚寒体质?又是否知晓孙玉国卖给村民的‘特效药’,实则掺了霉变的木棉花萼?
刘二脸色一变:你胡说八道什么!
林婉儿解下腰间香囊,取出那朵干枯的木棉花:这是二十年前,王伯父赠我的木棉花干花。那年我随家人途经河谷,暑热难耐,正是靠这花泡水喝才解了暑气。她将干花递到村民面前,木棉花性凉不假,但只要炮制得当、配伍适宜,便是解暑良药。孙玉国故意不除去花萼,又用霉变花瓣入药,才会让人腹痛,反倒嫁祸给王掌柜。
王宁心中一动,他想起林婉儿的身世——当年她父亲是往来滇南的药商,途中染病,是父亲出手救治,二人结为挚友。父亲临终前曾说,有一位姑娘会暗中守护百草堂,想来便是她。
我可信她的话!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个老者,正是上午第一个来求医的老丈,我孙子喝了凉茶,刚才已经不拉肚子了!孙玉国的药我也买过,喝了半点用没有,还贵得要死!
有了老者带头,不少村民也纷纷附和:我家娃喝了也好多了!难怪孙玉国不让我们摘花,原来是怕我们自己制药,断了他的财路!
刘二见势不妙,想要溜走,却被林婉儿一脚绊倒在地。你回去告诉孙玉国,行医者当以仁心为先,若再敢囤积药材、误导村民,休怪我不客气。林婉儿的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刘二连滚带爬地逃出百草堂,院中的村民们这才放下心来,纷纷上前索要凉茶。王宁让张娜继续熬煮,自己则带着王雪,借着油灯的光亮,继续处理白天采摘的木棉花。
灯光下,王宁的侧脸轮廓分明,指尖的动作依旧沉稳利落。他看着竹席上渐渐堆积的干花,心中暗忖:这场与孙玉国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这河谷边的英雄花,不仅要解村民的暑毒,还要戳破人心的贪婪与虚伪。
王雪一边分拣花瓣,一边看向林婉儿,低声对王宁道:哥,婉儿姐真是我们的贵人。
王宁点点头,目光望向院中正在给村民分茶的林婉儿,她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她是父亲的故人,也是百草堂的护道者。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最终能救青溪镇的,不仅是木棉花的药性,更是村民们对医者的信任,以及我们坚守的药心。夜色渐深,百草堂的灯光却依旧明亮,与河谷边的英雄花相映,在这暑疫横行的夜晚,点亮了一方希望。
晨光刚漫过河谷的木棉树梢,百草堂的门槛就被踏破了。一个老妇人被儿媳搀扶着闯进来,双手按住小腹佝偻着身子,脸色苍白得像张宣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王掌柜,救命啊!儿媳带着哭腔,俺娘喝了昨天的凉茶,非但没好,反倒疼得直打滚,一夜没合眼!
王宁心头一沉,快步上前扶住老妇人。他指尖搭上她的腕脉,只觉脉象沉迟无力,再看舌苔,薄白而滑,全然没有湿热痢疾该有的黄腻之象。老人家平日里是不是畏寒怕冷?冬天手脚总暖不热?他沉声问道。
老妇人艰难地点点头:自打年轻时候生过一场病,就落下了这虚寒的底子,连西瓜都不敢多吃。
王宁眉头紧锁,转身对围在一旁的村民道:大家静一静!木棉花性凉,归大肠经,专治湿热内蕴的痢疾,但若本身是虚寒体质,喝了纯木棉花凉茶,只会加重寒气,引发腹痛!
话音刚落,人群外就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孙玉国摇着折扇踱进来,身后跟着刘二,脸上满是得意:我早就说过,这木棉花是毒药!王宁,你为了名声不顾人命,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刘二立刻附和,声音拔高了八度:大家都看看!这老太婆就是喝了他的凉茶才变成这样的!百草堂是黑店,王宁是庸医!
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原本信服王宁的人也开始动摇,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攥着手里的凉茶碗,面露惧色;有人直接将碗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要找王宁讨说法。
张娜脸色发白,紧紧拉住王宁的衣袖,却见他神色依旧沉稳。孙掌柜,话不能乱说。王宁扶着老妇人坐下,老人家本是虚寒体质,属木棉花的用药禁忌,我昨日未能仔细甄别,确有疏忽,但绝非有意害人。
他转身走进药柜,取出一块生姜,又从罐中舀出些许甘草,对张娜道:娜娘,取三钱炮制好的木棉花,加两片生姜、一钱甘草,用文火慢煎。
加生姜?孙玉国嗤笑,木棉花性寒,生姜性温,你这是胡乱配伍,想蒙混过关?
非也。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走进来,腰间挂着药囊,面容清瘦,眼神明亮。他正是王宁的挚友,擅长配伍用药的张阳药师。生姜性温味辛,能温中散寒,与木棉花配伍,可调和其寒性,又不影响清热利湿之效,这正是‘寒者热之’的配伍玄机。
张阳走到药案前,看着王宁切药的动作,补充道:《本草正》有云:‘生姜,温能散,能温能和,调中开胃,止呕进食’,与木棉花同用,既能解湿热痢疾,又能护脾胃阳气,恰好适合这类虚寒体质的患者。
王宁点点头,手中的菜刀起落间,生姜被切成均匀的薄片。他的手指因常年炮制药材而布满老茧,却精准得如同量过一般,每片生姜厚度不足一分。张兄所言极是,昨日急于救治多数患者,忽略了个体体质差异,是我的疏漏。
说话间,张娜已将药罐置于文火上。不多时,茶汤的清香混合着生姜的辛温气息弥漫开来,与之前纯木棉花凉茶的清甜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温润的暖意。王宁盛出一碗,吹至温热后递给老妇人:老人家,慢慢喝,若觉得太辣,便停一停。
老妇人半信半疑地接过碗,小口啜饮起来。茶汤入口微辛,随即转为甘醇,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原本绞痛的小腹竟渐渐舒缓下来。她喝完整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扶着椅子的手也松快了些: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村民们见状,纷纷惊叹。就在这时,又有一个背着行囊的中年男子走进百草堂,他身着旅人装束,腰间佩着一把短剑,正是游历至此的郎中郑钦文。好一手配伍!他目光落在药罐上,面露赞许,当年我随军队驻守滇西,暑天军营中爆发痢疾,将士们大多征战多年,体质虚寒,我便是用木棉花配伍生姜、甘草,三日便控制了疫情。
郑钦文走到药案前,拿起一朵处理好的木棉花,指尖抚过肉质的花瓣:木棉花清热利湿,专治肠炎痢疾,但若单用,虚寒者忌用。王掌柜能及时调整方剂,张药师能精准配伍,足见二位医术精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