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蒙得胜”三个字,罗大纲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的摩挲桌面。
良久,才从胸腔深处长长吐出一口气。
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苏三娘面前。
油灯昏黄,那物件泛着冷硬的哑光——是覃孟七送的那支转轮手枪,还有个牛皮子弹盒。
“阿七给的。你收好,贴身带着防身。”
他顿了顿,提醒道:“子弹就这些,省着用。”
苏三娘眼睛倏地一亮。
她本就喜爱舞刀弄枪,当下接过手枪。
入手沉甸甸的,压手感十足。
凑到灯下看,枪身黝黑,线条干净。
拇指抵住弹巢一拨,“咔嚓”一声脆响,六孔弹膛旋转开来,内壁映着灯火,泛着幽微的光。
她见过类似的玩意儿——这两年,有不要命的洋商来到池州府兜售军火。
这种转轮短枪,张口就要一百两雪花银。
她当时捧在手里掂了又掂,终究还是放下了。
太贵了,罗部弟兄的嚼用都紧巴,容不得这般花钱。
“阿七这兄弟,手面真阔。”
她喜滋滋地,指尖抚过冰凉的击锤、扳机护圈,爱不释手,
“头回见面,就送你这样稀罕的物件。这份人情,我们得记着。”
罗大纲摆了摆手,嘴角扯出一丝嘲弄的弧度:
“稀罕?那是洋鬼子掐准了我们造不出,坐地起价,专坑冤大头的。”
他身子朝前倾了倾,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声音压得更低:
“这枪,在他们自家厂子里,能成批的造。”
“阿七跟我透底,按他们内部结算的银元算,一支成本,也就六七块钱。”
他稍稍停顿,叹气道:
“这种东西,在他们夏军那边,一线作战队伍,几乎人手一把。不算什么稀奇。”
苏三娘摆弄弹巢的手,忽然停住。
她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丈夫。
罗大纲迎着那目光,语气平缓,“不止这手枪。今天在关前,阿七特意让我瞧了他们新换的步枪。”
“后膛装填,用的是纸壳定装弹。这么一拉枪栓,”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塞一颗子弹进去,就能打。装填快得吓人,熟手一分钟能打七八发。”
“射程、劲道、准头,不是咱们那些燧发枪能比的。”
他的目光飘向灯焰,仿佛又看见白日里,覃孟七利落干脆的动作,
“真摆开阵势,明刀明枪地对干,咱们的弟兄……怕是想冲进百步之内都难。”
灯芯“噼啪”轻轻爆响,炸开一朵细小的灯花。
苏三娘慢慢把手枪放下,搁在桌面上。
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叹道:“西王府……他们,是真有本事。”
“这才几年?不光打下偌大基业,连洋人都怵他们。咱们……比不过了。”
罗大纲点了点头,目光仍锁在那簇颤动的火苗上,声音里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涩意:
“阿七今天有句话,听得我心里……不是滋味。”
“他说,当初从桂省一块冲出来的老兄弟,能活到今时今日的,没剩多少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沉了下去,
“自己人杀自己人,流的血还少么?……多少好汉子没倒在清妖刀下,反倒折在了自家兄弟手里。”
苏三娘凝视着丈夫的侧脸。
油灯昏黄的光,映照着他脸上粗粝的线条,那些平日里被坚毅覆盖的皱纹,此刻在光影交错间,竟显出一种疲惫与悲凉。
她知道,这个男人心里那杆秤,如今正晃得厉害。
“老罗,”她声音软下来,像怕惊扰了什么,
“那你是想……撤兵回池州?这仗不打了,咱们回去,守着那点地盘,过几天安生日子?”
没等罗大纲应声,她自己先摇了摇头,眉头蹙紧,忧色浓得化不开:
“可就算咱们想回头,那个蒙得胜……还有他背后的神王,肯答应么?”
“我怕你这兵一撤,正好……给了他们发作的由头。”
她话没说尽,但屋子里空气骤然一紧,意思再明白不过。
罗大纲听了,却忽然摇头,咧开嘴,竟笑了起来。
那笑起初干涩,带着自嘲,可慢慢漾开,竟透出一股想通透后的痛快。
“傻女子,”他握住妻子的手。
那手不算细腻,掌心有劳作磨出的硬茧。却让他此刻感到一种踏实。
“到了这步田地,哪里还有回头路?哪里还有什么‘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