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纲这才真真切切看清这张脸。
成熟了。这是第一个撞进脑海的念头。
记忆里那个在梧州码头扛大包的光棍汉阿七,总是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叶熏得微黄的牙。
眼睛亮得灼人,看什么都带着股不服输的蛮劲。
而现在,眼前这人眼角有了明显的鱼尾纹,皮肤粗糙,下巴和脸颊上散布着几道浅淡的疤痕。
唯有那双眼睛没变——依然很亮。
却不再是年轻时,那种野火般无所顾忌的眼神,而是一种被岁月淘洗后、沉淀下来的光。
覃孟七也在看他。目光仔细移动,从额头的皱纹,看到下巴的胡茬,再慢慢看回眼睛。
“大哥,”覃孟七又开口了,声音压低了些,竟带着微微的哽咽,“你老了。”
罗大纲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笑一笑,说句“瞎扯”,
可嘴角勉强扯动,最终只是拍了拍覃孟七的手背——那只手还被他攥在掌中,掌心温热。
“阿七,”他叹了口气,声音里透出疲惫,“我们都老了。”
这话说得平淡,覃孟七的眼圈却瞬间红了。
“走,”覃孟七松开手,侧身让开一步,朝凉亭里指了指,“进去说话。”
凉亭不大,四根略显斑驳的木柱撑起青瓦顶,瓦缝里钻出嫩绿的杂草。
一面紧邻官道,另一面完全敞开,正对着幽深的峡谷。
栏杆只到腰际,凭栏下望,只见云雾翻涌,不见谷底,唯闻轰隆水声。
亭子中间摆着一张粗木小方桌,桌面布满烫痕和洗不掉的深色污渍,显然常年随军奔波。
三条木凳围在桌边,桌上已摆好三副碗筷。一壶酒,三个粗瓷碗,三盘简单的凉菜:
一碟油亮的花生米,一碟切得薄薄的酱色猪头肉,一碟撒着辣椒末和葱花的腌萝卜干。
覃孟七提起酒壶,依次倒满三碗。
“军中禁酒。”他面带微笑,
“但今天遇到了大哥和阿南兄弟,心里头高兴……破个例。”
“卫兵一早去祁门县城弄的。不是什么好酒,本地土烧,劲儿冲。大哥、阿南,别嫌弃。”
他放下酒壶,率先端起自己那碗,举到胸前,目光看向罗大纲和陈阿南。
“大哥,阿南兄弟,久别重逢,先敬两位一碗。”
说罢,仰头,一口饮尽。
罗大纲看着眼前浑浊的酒液,端起来凑到鼻尖,那股熟悉的、略带刺鼻的土烧气味冲入鼻腔。
他瞥了一眼陈阿南,陈阿南也端起了碗。两人同时仰头干了。
“哈!”陈阿南放下碗,重重哈出一口热气,用手背抹了把嘴,
“够劲!是咱们以前喝的那味儿!”
覃孟七笑了,眼角皱纹堆叠起来,终于露出那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依稀还有几分旧日模样。
他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吃菜,垫垫肚子。”
三人动筷。花生米脆,猪头肉咸香肥润,萝卜干酸辣爽口,都是最实在的下酒菜。
几口菜下肚,酒意泛上来,身上渐渐回暖。
但三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亭子里陷入沉默,唯有谷底的轰鸣水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