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缓缓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不妥……老夫总觉得,哪里不妥。”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纷乱的思绪。
“皇上生性多疑,对裕王尚且如此,为何对这位装疯卖傻多年的景王,反倒似乎少了戒备,甚至让他有机会接触、乃至统带京营兵马?此其一也。”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继续说道。
“其二,景王,或者说朱学,此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隐忍多年,所图必大。此次出塞,事先竟未与我们通半点声气!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要么是临时起意,要么……就是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盘算,不再需要我们,甚至可能……想要摆脱我们的控制!”
这才是最让严嵩感到心惊和不安的地方。景王是他们严家准备了多年的“奇货”,是用于取代裕王的重要棋子。如今这棋子不但自行其是,更可能反过来成为他们无法掌控的变数!
他转向负责与安陆王府联络的鄢懋卿,问道。
“懋卿,安陆王府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朱学离京前,可有特别交代?”
鄢懋卿连忙躬身回答。
“阁老,安陆王府一切如常,并无异动。景王殿下离京前,言行……与往日并无不同,进厅堂,用茶点,皆如常态。”
他想了想,补充道。
“若说出事,恐怕问题不是出在安陆王府,而是出在……景王殿下自己身上。或许,他确实生了别的心思,想要单干了。”
此言一出,密室内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严家近期遭受重创,外围党羽见风使舵,避之唯恐不及;坊间流言四起,多是嘲讽严家失势;百官更是人心浮动,徐阶、李春芳因主持大局而声望日隆,裕王虽然被遣离京,但那道免税减赋的令旨却让他赢得了不少民心。
他们好不容易利用辽东军情和午门请罪,逼得皇上将太子遣去祭扫祖陵,却未能一举废黜其位。如今,最大的依仗景王又似乎脱离了掌控,严党核心圈的这些人,真正感受到了命悬一线的危机。
就在这时,严世蕃猛地一拍桌子,独眼中凶光毕露,打破了沉默。
“现在不是猜他朱学想干什么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确保我们的计划能进行下去!张居正派了王国光去游说俺答,万一让他说动了,辛爱那边可能就会撤火,辽阳之围一解,我们的压力就小了!
皇上更不会轻易废太子了!我们必须让辽阳尽快陷落,让局势坏到皇上无法拖延,必须立刻扶朱学上位!只有朱学坐上太子之位,并且如我们之前约定的那样,重用小阁老,我们才能挽回败局!”
他这话点明了问题的核心。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完全依赖他们、受他们控制的景王,而不是一个自行其是的景王。
曾经受过廷杖羞辱、早已没有退路的袁炜,此刻脸上露出一丝狠色,他接口道。
“小阁老所言极是!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张居正能否说动俺答上!我们必须再给辛爱加一把火!让他拼死也要拿下辽阳!”
他环视众人,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
“不如……我们再派人去见辛爱,许以重利!可以承诺,若景王登基,便封他一个……王爵!比如,辽王!”
“王爵?”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大明自立国以来,除了早期和特殊情况,极少敕封北面蒙古首领为王爵,这几乎等同于裂土封疆的承诺了!
袁炜见众人惊疑,进一步解释道。
“此招看似……惊世骇俗,但力道十足!辛爱若得大明正式册封的王爵,在其部落中,声望将彻底压倒其父,甚至能与俺答分庭抗礼!如此诱惑,由不得他不卖命!”
严世蕃独眼一亮,抚掌道。
“妙!此计大妙!可以让牛信去办!就告诉辛爱,这是景王殿下的意思!景王殿下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他刻意强调是景王的意思,既是增加可信度,也是在众人心中强化“景王有把柄在我们手中,不得不听从”的印象。
果然,众人听到这里,转忧为喜。罗龙文更是笑着奉承道。
“小阁老妙计!只要辛爱为了这王爵玩命攻打,辽阳旦夕可下!届时,朝廷压力倍增,皇上就算想保裕王,也保不住了!朝局必将重新围绕我严家旋转!”
一直觉得不妥的严嵩,此刻也缓缓站起身,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如血的夕阳,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
“世蕃之计,或可一试。但你们别忘了,还有一个人,至关重要。”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
“蓟辽总督,杨博!他若一直骑墙观望,甚至因为张居正的什么招数而开始卖力解围,那么即便辛爱再卖命,局势也可能被拖住。”
他看向罗龙文,吩咐道。
“罗龙文,你亲自去一趟,带上牛信,不是去见辛爱,先去蓟州见杨博!不必多说,只需点醒他,让他知道,该动一动了。但话不要说透,让他自己去琢磨。”
众人立刻明白了严嵩的用意。杨博这种老滑头,最懂得看风向。此刻严家看似风雨飘摇,但若能说动杨博继续“配合”,或者至少继续观望,那么辽东危局就难以缓解,皇上的压力就会持续增大。
这时,赵文华忧心忡忡地问道。
“阁老,那京城这边……我们后续该如何?”
罗龙文阴险一笑,接过话头。
“京城这边,我们不能沉寂!要继续走动,继续应酬!要把水搅浑!要告诉所有人,景王与裕王之争,是他们兄弟阋墙,是天家无父子!与我们严家何干?我们严家,才是被无辜牵连,被迫害的忠臣!”
郭朴立刻领会,附和道。
“对!如今京城人心惶惶,正需要谈资!我们可以散布些……嗯,有趣的说法。比如,裕王在江右早有谋反之心,所以才清丈土地,收买人心;
比如,裕王秉政期间,毒打不肯附逆的忠直官员;再比如,裕王昨夜派人夜闯禁宫,意图不轨……而景王,则是一直在背后隐忍算计,等待时机。”
他越说越兴奋。
“这类调侃,正好迎合了百官对皇家内部倾轧的看客心理,也能削弱皇家的威严!只要流传开来,百姓无知,最易受此等耸人听闻的流言影响!到时候,谁还关心我们严家那点‘小事’?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皇家那点腌臜事上!”
严嵩听着这些计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赞同,也未反对,只是重新坐回了椅中,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又仿佛已经疲惫不堪。密室内,阴谋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严党这头受伤的猛兽,正在舔舐伤口,准备着下一次更疯狂的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