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藏书阁的窗纸滤过一层毛茸茸的暮光,落在青砖地上,像摊开了一本暖旧的、边角卷起的书。
空气里有陈年纸页受潮的气味,混着梁木隐隐的松香。
贞晓兕合上手中那卷《幽州乱事辑考》时,手背蹭过粗砺的纸沿,仿佛触到了历史本身粗粝的皮肤,凉意顺着掌纹细细地爬上来,带着塞外风沙的涩。
“怎么,贞主簿又从那故纸坟堆里,刨出什么新鲜的遗骨了?”
声音是从两架《太平广记》的阴影里渗出来的。
夏林煜的身子半掩在昏色中,只有腰间那枚未用印的铜牒,偶尔捉住一缕残光,幽凉地一闪。
他是她争那鸿胪寺主簿之位最硌人的一块石头,此刻话音里那惯有的、轻飘飘的钩子,正悬在她微蹙的眉心前。
贞晓兕没抬眼,只将书卷往案几里侧推了推,纸页摩擦出沙沙的响动,像秋虫啃食最后的叶子。
“不过是瞧瞧,人在时势的磨盘里,是怎么一点一点,碾出浆汁来的。”
“张守珪?”夏林煜踱了出来,衣摆带起微尘,在光影里惶惶地浮沉。
他瞥见那墨字,嘴角便弯起个半永久的、看戏似的弧度,“那位用谎话给败绩糊窗户纸的‘北门锁’?史笔如钉,早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了,还有什么好瞧的?”
他总是这样,贞晓兕想,急着用现成的棺盖,去扣住一切还在呼吸的疑问。可今日这暮色太沉,沉得像要压出人心里埋着的、不肯安分的东西。她忽然不想让他轻易盖上那棺盖。
“钉子的世不恭的壳,“压着的,是一个活人被一寸寸风干的印子。”她的声音不高,却让阁里的尘埃都似乎静了一瞬。
夏林煜眉梢动了动,像被那雪水激了一下。他在她对面的榆木墩子上坐下,姿态是松垮的,可那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却无意识地蜷了蜷。看她能从那干尸里,挤出什么汁水来。他暗忖,视线却不听话地掠过她抿紧的唇线——那里抿住了一丝罕见的、近乎执拗的热气。
“开元天宝的边关,”贞晓兕的声音沉下来,像在展开一幅用淡墨和赭石绘的、辽远而残酷的卷轴,“是一座拿军功当唯一柴薪的炼丹炉。
朝廷要那炉顶腾起的祥云,装点盛世的天空;天子要那炉里炼出的金丹,喂养不朽的功名。”她顿了顿,字句从唇间出来,带着重量,“张守珪,曾是那炉火最旺的添柴人。”
她看见夏林煜搁在膝上的手,食指极轻地敲了一下。他在听,尽管摆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正因他见过火光照亮九重天的样子,”她接下去,语速像檐角将落未落的雨滴,缓而清晰,“才比谁都怕坠回冰冷的灰烬里。一次败仗,”
她无意识地划过案几木纹,像是抚摸一道无形的裂痕,“就足够让从前所有的功劳,都变成炉底一吹就散的余灰。官袍褪色,前程断折,家族的名姓,或许也要在功劳簿上被蛀空。站在那‘只许旺,不许熄’的火口边,把一次闷燃说成火星子,就成了……一种活下去的喘气法。”
夏林煜鼻腔里逸出一丝气音,像是笑,又像只是叹息:“贞主簿这话,听着倒像在给那败军之将找台阶下。军法如炉火,可从来不认什么‘喘气法’。”
“不是找台阶,”贞晓兕摇头,那绺从额角滑下的碎发,随着动作在暮光里晃了晃,“是看那炉子本身。当这炉子只认一种火苗,且半点湿柴都不容时,‘谎报炉温’就成了炉子自己逼出来的……一道阴影。他怕的,或许正是这架容不得半点温差的炉膛。”
“而且,”她的指尖停在书页“幽州节度使”那几个筋骨嶙峋的字上,“他早不是那个只管冲锋的武夫了。节度使的旌节,是一根将他血脉和帝国筋骨捆在一起的绳索。他得用一半心神盯着塞外的尘烟,另一半,却得死死拴在长安宫阙的飞檐上,计算着哪片云会带来雨,哪阵风会转了向。”
夏林煜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坐直了些。这道理,在鸿胪寺这潭水里扑腾的他,触到的或许是另一种水温,但那无形的绳索,何尝不是处处皆有?
“所以战报传来时,”贞晓兕的目光像细细的针,试图挑开他眼底那层漫不经心的雾,“他脑子里第一声锣响,恐怕不是‘如何再战’,而是‘如何善后’。隐瞒,在那千钧一发的算盘上,就成了看似最省力的那颗珠子——拨动它,或许就能挡住随后可能倾泻而下的泥石流。他选了官场‘止损’的熟路,背弃了沙场‘死战’的旧魂。”
“很会算账。”夏林煜评价道,语气平淡,却像石子投入深潭,底下自有回响。在这官字两张口的天地里,这般“会算”的,岂在少数?
“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点过的灯哄骗。”贞晓兕的语气凉了下来,像夜气漫了上来,“他过往的胜绩,就是那一盏盏太亮的灯,照得他以为自己真能提着它们,走过任何黑暗。他大概想着,先把这次败仗的灯捻掐灭一会儿,等憋足气,再点起另一盏更大的、更亮的,就能把刚才那点黑,彻底照忘。”
她忽然看定夏林煜,眸子在昏暗里亮得惊人:“可一场涉及千万条性命的败仗,真能像掐灭一盏豆灯那样,悄无声息么?”
夏林煜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
“从副将、参军,到驿卒、监军,”她的声音低下去,却更清晰,像冰层下的水流,“有多少双耳朵听到了异响?有多少颗心里起了疑云?一个以主帅为树干、盘根错节的藤蔓圈子,早已缠得紧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