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马尔科转身,在「ROMA」ERIUM(帝国)。「罗马人用这两个词,定义了他们的政治历程。从元老院与公民的‘公共之事’,到一个人意志笼罩的‘命令’。这变迁背后的逻辑是什么?与我们所知的‘封建’、‘郡县’,乃至今日的‘议会’、‘内阁’,有何异同?」
陆游的眉头蹙得更紧,似在思索。尤袤的笔尖悬在了纸上。
「又譬如,」他写下LEX(法律)与MOS(习俗)。「罗马法精细如发,试图用成文的理性规约万物。而‘莫斯’——传统、习俗,那些不成文却深入人心之物——又如何与之博弈?当我们今日制定《商律通则》、《专利法条》时,是在书写新的‘莱克斯’,而哪些‘莫斯’正在被改变,哪些仍在顽强延续?」
他看向台下那些穿着统一制服却气质各异的少男少女,特别是赵有容和蔡仙娥。「语言的学习,终将引向比较与反思。比较,不是为了分出高下,而是为了理解‘可能性’的广阔。反思,是为了更清醒地认识我们脚下道路的来处与去向。」
他放下炭笔,拍了拍手上的灰:「所以,这第一课,我们不急读音变格。我想先请你们,说说你们听到‘罗马’、‘拉丁’这些词时,最先想到什么?任何联想都可以,一句话,一个画面,甚至一个疑问。」
沉默了片刻。罗信第一个举手,带着少年人的直率:「先生!我想到的是……是大秦景教碑!我太爷爷说过,碑文有汉文和‘一种蝌蚪文’,是不是就是拉丁文?」
马尔科微笑点头:「很好的联想。那碑文确有一种叙利亚文,但拉丁文是另一种‘蝌蚪文’。它们都源于更古老的字母。这说明,文明很早就在尝试跨越山海对话。」
杨万里举手,声音清朗:「学生想到‘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西洋谚语。觉其气魄宏大,似与我朝‘车同轨、书同文’的志向,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其路为石砌,我朝路为铁铺,此中意味又有不同。」
「精妙的比较!」马尔科·波罗里奥赞道,「物质基础不同,通往‘统一’或‘中心’的实践与想象便不同。这正是值得深思之处。」
气氛渐渐活跃。程大昌提到罗马水道与明国新修的自来水厂;徐梦莘联想到罗马商路与明海商会的航线;潘玲珑则好奇罗马贵族穿什么料子的衣服,是否也有「明光锦」那般绚丽。
轮到赵有容时,她迟疑了一下,声音很轻:「学生……曾在开封内府旧籍中,见过‘大秦’人物画片,其建筑廊柱巍峨,似极庄严。与……与如今金陵的新式楼宇,气象迥异。」她的话戛然而止,没再往下说。
马尔科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对「旧籍」与「新楼」的朦胧对比,温和道:「建筑是凝固的思想。罗马的廊柱诉说着对永恒、秩序与神人尺度的追求。而我们今日的楼宇……」他指了指窗外隐约可见的、正在修建的钢筋混凝土骨架,「则诉说着对高度、效率与人力征服自然的新信念。观察这种‘气象’之变,正是学习历史的妙处。」
蔡仙娥最后开口,声音平稳得近乎刻意:「学生愚见,无论罗马、拉丁,还是其他古国雅言,皆为过往云烟。当以我朝新学、新政为本,萃取其有益者即可,不必过度沉浸,以免淆乱心志。」
这话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与谨慎,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讲堂里静了一瞬。
马尔科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蔡同学所言,务实而清醒。‘萃取其有益者’,正是我们学习的目的之一。但‘沉浸’与‘了解’并非为了被‘淆乱’,恰恰是为了在更广阔的参照中,更坚定地认识何为‘我朝之本’,以及这‘本’为何独特,又面临何种挑战。譬如,罗马‘以法治国’之理念,其精华与局限何在?对我朝完善律法可有镜鉴?此非沉浸其荣光,而是审慎剖析其遗产。」
他环视众人:「今日之言,皆无对错,皆为思考的起点。拉丁文,将是我们借以眺望另一片文明星图的望远镜。而你们每个人的眼睛,最终要看清的,是自己所处的这颗星辰的轨迹与光芒。」
「下课前,最后一个问题。」马尔科再次转身,写下两个词:HISTORIA(历史/探究)与FABULA(故事/传说)。
「在拉丁语里,‘历史’最初与‘探究’同源,而‘故事’常与‘传说’相连。但任何伟大的文明,其‘历史’中必然编织着奠基性的‘故事’,而其‘故事’里也沉淀着真实的‘历史’尘埃。当你们学习一种古老语言时,你们不仅在学习词汇和语法,也在学习如何分辨与聆听,那跨越时空传来的、混合着‘Historia’与‘Fabu’的复杂声音。」
「而这,」他合上笔记本,目光清澈,「或许是我们这堂课,最根本的意义。」
钟声恰在此时响起,清越悠长。第一堂课结束了。
学生们收拾书具,低声交谈着走出讲堂。马尔科·波罗里奥站在讲台边,看着他们的背影。陆游还在沉思,罗信兴奋地比划着什么,赵有容安静地走在人群中,蔡仙娥步履平稳目不斜视。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这些少年少女的心中,已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将随着拉丁文语法的枯燥研磨、随着罗马兴衰故事的徐徐展开、随着他们对自身所处这个轰鸣向前的时代的切身感受,而慢慢发芽、生长。
而他,这个来自遥远水城的红发先生,也将在这过程中,前所未有地贴近这个古老又崭新国度的脉搏,聆听它下一代心脏的搏动。这远比觐见女巫大帝,更能让他理解,何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