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1章 初心(2 / 2)

风流俏佳人 着花迟 2677 字 9天前

他指着不远处蜷缩在角落的干瘦船工,他们衣衫褴褛,正望着焦黑的仓库流泪,“那些被鬼樊楼贩卖的穷苦百姓,那些因粮草被烧而断了活路的灾民,在你眼中就不是主要矛盾?”

“我从未说他们不是!”石介也动了怒,声音陡然拔高,“自从我做了这右相,推行新政,才知道为政之难,比在沙场拼杀难上百倍!

身边的人趋炎附势,手下的人阳奉阴违,无数人围着你,时刻揣摩你的喜好与弱点。你不仅要面对敌人的明枪暗箭,还要提防自己人的糖衣炮弹。想要做成一件事,难如登天!”

石介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丝疲惫,恳切出声:“师弟,你今日灭了鬼樊楼,能救多少人?一千?五千?还是一万?

可一旦新政推行顺利,南方盐政改革成功,剩下的就是考成法和清丈田地两个大顽疾,新政也就成功了一半,这可是能让数千万计百姓免受盘剥的大政呀!

平定南方之乱,让流民重返家园,这才是主要矛盾,是当前的首要大事。

行不去处,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处,务加让三分之功!这是恩师从小教给咱们的道理,你怎么就忘了?”

“我没忘!”杨炯怒目圆睁,胸口剧烈起伏,“可我也记得我爹教给咱们的为民之初心,从来不是这等权衡利弊的圆滑!

师兄,你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话吗?你忘记当初怎么教我识字读书的吗?你教给我识的第一个字就是‘民’,临摹的第一帖就是《安民帖》,这些你都忘了?”

雨水如丝如帘,迷离了石介的双眼,更牵起了一段尘封往事。

忆昔少年,父亲战死沙场,他顿成天涯孤客,幸得杨文和收留家中。那时杨炯还小,整日里在师兄弟间嬉戏玩闹,偏生见石介素日沉默寡言,每每读书废寝忘食,便悄悄将师娘赏的点心掰作两半,非要与他同享不可。

最是难忘那年春暮,几个乡绅子弟仗势欺人,竟将流民救命的粮米强夺了去。

石介带着杨炯并一众师兄弟拦在路口,但见那起豪奴恶仆汹汹而来。石介挺身在前,朗声道:“我等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话音未落,双方早已扭作一团。虽被打得衣衫尽裂、遍体鳞伤,终究是将那救命的粮米夺了回来。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是谁当初喊出的话?”杨炯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当初那个说要让天下寒士俱欢颜,让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的石介去哪里了?那个宁愿饿肚子,也要把棉衣送给冻僵流民的石介,怎么如今成了只会说‘退一步’的右相?”

石介闻言,浑身猛地一颤,不由得退后半步,只怔怔地将杨炯望着。檐外雨丝纷乱,水痕沿着他清瘦的面颊蜿蜒而下,竟分不清是冷雨还是热泪。

“不曾忘……如何敢忘……”石介声音暗哑,恍若梦呓,“当年拜别恩师,他老人家执手殷殷叮嘱‘以民为先,方成太平盛世’。如今既居右相之位,才知这太平二字,岂是口中念诵便能得来的?”

说着抬手遥指长安城内,但见万家灯火明灭不定,隐在雨幕后的重重暗影里:“且说那青苗法,本为解黎民青黄不接之苦,使百姓免受盘剥。谁知到了州县胥吏手中,竟成了敲骨吸髓的苛政。

再论整饬吏治,原要涤荡污浊,奈何一动便是千丝万缕的牵连,引得无数利益团体掣肘。”

言至此处,石介喉间哽咽:“非是石介忍心见百姓受苦,实是不能以新政前程作注,更不敢拿天下苍生的指望,换这一时意气啊!”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贫苦百姓任人欺凌,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水道之中?”杨炯追问,眼神如刀,“那些被卖到鬼樊楼的女子,那些被当成奴隶使唤的男子,他们就不是人吗?他们的命就不值钱吗?

师兄,你总说为政之难,可再难,也不能丢了初心啊!初心易得,始终难守,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

石介被问得哑口无言,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指节咯吱作响。他想起当年在王府,他教杨炯读《圣贤论》,读到“赤子之心”时,两人对着星空发誓,将来定要做造福百姓的好官。

那时的星空很亮,他们的初心也很纯粹,可如今,却在官场的泥潭中渐渐迷失了方向。

正待二人默然对立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朗朗笑声,恰如金石相击,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哈哈哈!石子静素日辩才无碍,今日竟也有无言以对之时?”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位身着雨过天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观其面容清雅如玉,眉目间自带三分书卷气,步履从容若闲庭信步,不是左相叶九龄又是何人?

“叶师兄?”杨炯又惊又疑,凝眸冷哼,“你别说你也是来当说客的!”

叶九龄缓步上前,轻拍杨炯肩头:“这般更深露重的,何苦动这等大气?如今已是封王建府的人了,怎还似当年那般莽撞?”

说着,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神色复杂的石介,唇角含笑道:“莫当我是来作说客的。实在是见你行事不知轻重,特来替你收拾残局。”

杨炯闻言眉心微蹙,面上犹带着三分将信将疑的神色。

叶九龄将手轻轻一摆,示意他稍安,随即压低了声气道:“你可知这鬼樊楼背后谁是东家?”

杨炯不觉声音扬了三分:“谁?”

叶九龄眸光一沉,望向那幽深水道口,冷声道:“若非天家骨肉,谁人敢在天子脚下经营这等勾当?又岂能使满朝文武争相庇护?”

杨炯神色骤凛,脱口道:“莫非是……”

“除却那位代王,还能有谁?”叶九龄轻叹一声,“借这鬼樊楼行贩人之举,广布耳目,其心未死啊!”

忽又话锋一转,目露精光,“你且放心,九公主已入宫面圣,相信能拖上些许时辰,此事宜速不宜迟,务要在代王觉察之前,断其根基。”

“只是朝中那些奏章……”

叶九龄睨他一眼:“这等小事何须挂怀?我已命《长安日报》连夜加印,将鬼樊楼种种罪状昭告天下。百姓心中自有明镜,但行正道,何惧人言?至于那些弹劾之词,自有我来周旋。”

杨炯心下温热,正欲称谢,却闻石介在旁冷哼一声:“昔时闯祸皆是我担着,如今这般大事,离了我可还成?”

言罢振袖转身,任凭雨水浸透官袍,身姿反倒愈发挺直,“小弟,尽管带人围剿,务要取得代王罪证。

我这就召集宗亲大臣入宫,将这些老狐狸拘在禁中,断其通风报信之路。”语声在雨幕中铮铮作响,“今日便再陪你们疯这一回,纵是舍了这顶乌纱,也不能堕了恩师门风!”

石介阔步行至马前,振鞍而上,其捷如鹰。

雨幕滂沱间,其背影巍然若山岳,犹见昔年白衣振袖,仗义执言之雄姿,风骨凛凛,初心未尝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