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亲兵头一歪,便昏厥过去,再无生息。
骆宾王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手中粗糙的麦饼“啪”地坠落在地,滚入腐叶之中。
他怔怔望着漆黑如墨的密林深处,
双目圆睁,瞳孔骤缩,耳畔反复回响着“太后惜才”四字,
如惊雷搅得他心神大乱,气血翻涌。
他自幼饱读圣贤书,
恪守“忠臣不事二主”的古训,
笔下檄文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皆是声讨武媚娘篡权之罪。
可如今这位被他痛斥为“伪临朝”的太后,
竟对他这逆贼之才青眼有加,甚至愿既往不咎、授以要职?
骆宾王抬手抚上胸口,那里还揣着未及焚毁的檄文草稿,
墨迹早已浸透绢帛,一如他当初的斩钉截铁。
可此刻,那份决绝却如被春水浸润的坚冰,渐渐消融出细密裂痕。
他想起自己半生漂泊,
空有满腹经纶、经天纬地之才,却因出身寒微、不屑钻营,
始终未得施展抱负之机,只能寄身徐敬业麾下,
妄图借兵变实现匡扶李唐的夙愿。
可如今徐敬业兵败身死,所谓“匡复”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谈。
他想起檄文中“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的铿锵字句,
又恍惚浮现出武媚娘拍案赞叹的模样——那是何等的胸襟与气度?
历代帝王,何曾有过对痛斥自己的逆贼如此惜才的?
若归顺,他便能摆脱流亡之苦,得遇识才之主,
将胸中韬略化为治国之策,实现“致君尧舜上”的毕生抱负。
可那样一来,他便是背弃了徐敬业,背弃了自己的初心,
沦为天下人唾弃的“贰臣”,青史之上,必将留下千古骂名。
他仿佛已看到世人指着他的脊梁,骂他趋炎附势、卖主求荣,
那目光如芒在背,让他不寒而栗。
若不从,以唐军搜捕之严,天罗地网之下,他迟早难逃一死。
届时,满腔才情便要埋骨荒丘,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更让他心乱如麻的是,武媚娘的惜才,竟让他生出了些许动摇,
或许,这位太后并非他笔下那般不堪?
她能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独揽朝政,能平定扬州叛乱,
能不计前嫌赏识敌对阵营的才子,
这份魄力与远见,绝非寻常帝王所能企及。
夜风骤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如世人的窃窃私语,尽是嘲讽与质疑。
骆宾王抱头蹲下身,十指插入乱发,心中如翻江倒海般挣扎。
他时而握紧拳头,指节泛白,目露决绝,誓要以死明志,
时而又松开手,眼中闪过迷茫,眉宇间凝着不甘,恨此生碌碌无为,壮志难酬。
他想起家中白发苍苍的老母,想起自己未竟的理想,
想起武媚娘那声“实为社稷之幸”的赞叹,
种种思绪交织缠绕,如乱麻缠身,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驱散了些许夜色。
唐军的搜捕声越来越近,兵刃相击之声隐约可闻。
骆宾王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土,目光复杂地望向洛阳的方向,
眸中既有挣扎,亦有期许。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风霜与泪痕,将檄文草稿揉成一团,毅然扔进身旁的篝火中。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墨迹,黑烟袅袅升起,
如同在灼烧他的过往,焚尽他的纠结。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