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慌,握紧了枪。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悠长,苍凉,在夜空下荡开。紧接着,哨所旁的狗舍里,铁蛋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别怕。”杨大山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披着大衣,站到他身边,“是狼,但不敢过来。铁蛋在呢。”
“班长,你咋没睡?”
“睡不着,起来看看。”杨大山点了支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想媳妇了。”
周小川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十九岁,还没谈过恋爱。
“我媳妇叫秀兰,名字土,人好。”杨大山吐出口烟,烟雾很快被夜色吞没,“结婚那天,我穿着军装,她穿着红袄。我说,秀兰,我守边,你守家。她说,你守到啥时候,我等到啥时候。”
他顿了顿:“今年是我守边的第十二年。她等了十二年。每次打电话,她都说,没事,家里好着呢。可我知道,爹娘老了,孩子要上学,地里活重...可她一句怨言没有。”
周小川看着班长。月光下,这个山东汉子的侧脸像戈壁上的岩石,坚硬,沉默,可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
“班长,那你为啥...不申请调回去?”
杨大山深深吸了口烟,把烟蒂在鞋底摁灭。“我走了,谁来看这碑?”他指了指黑暗中界碑的方向,“我爹的烟斗在底下埋着呢。老班长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大山,这碑,这线,得有人守着。守住了,家才在,国才在。”
他拍拍周小川的肩:“你还小,不懂。有些事,总得有人做。就像这戈壁,看着荒,可地底下有石油,有矿,更重要的是,它是咱们中国的土地。咱们的脚踩在这儿,界碑立在这儿,这道线,就实实在在在这儿。”
后半夜,周小川抱着枪,看着东方的天际渐渐泛白。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照在界碑上时,他突然明白了班长的话。那道阳光,先划过戈壁,再照亮界碑,然后才是哨所,才是更远处的村庄和城市。他们站在最前面,最先看见光,也最先挡住黑暗。
日子一天天过,单调得像戈壁上的石头。巡逻,训练,吃饭,睡觉。唯一的“娱乐”,是晚饭后围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听信号时好时坏的新闻。每当听到“祖国繁荣昌盛”,几个兵就会互相看看,咧开嘴笑。那笑容被风沙打磨得粗糙,却干净得很。
老赵的菜地居然真有了起色。那洼地被他深挖了一米,从十几公里外拉来骆驼粪,又省下自己的洗漱水浇灌。终于,在某个清晨,一抹怯生生的绿钻出了沙土。
是小白菜,瘦瘦弱弱的几棵,但在满目黄沙中,绿得惊心动魄。全哨所的人围着那点绿色,像看什么稀世珍宝。杨大山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嫩叶,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活了。”他说,声音有点哑。
“活了!”老赵眼圈红了。
周小川突然想起新兵连时指导员说的话:“什么是爱国?爱国就是,在最荒凉的地方,种出绿色;在最寂寞的岁月,守住承诺。”
他懂了。
变故发生在深秋。一场罕见的沙暴袭击了戈壁,狂风裹着沙子,像黄色的巨浪扑向哨所。能见度不到五米,电线杆被刮倒,通讯中断。最要命的是,补给车该来的日子到了,可这样的天气,车根本进不来。
“粮食还能撑三天,水最多两天。”老赵清点完库存,脸色凝重。
杨大山看着窗外昏黄的天:“节约用水,粮食减半。沙暴最多刮两天,等停了,车就能来。”
可沙暴刮了三天还没停。到第四天,粮食见底,水只剩半桶。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出血口子,说话时像两张砂纸在摩擦。
夜里,周小川被渴醒,喉咙像着了火。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想去厨房找点水润润喉咙。经过值班室时,看见杨大山坐在桌前,就着一盏应急灯的光,在写什么。
他走过去,看见桌上摊着个笔记本,班长在写信。信纸已经发黄,是从旧本子上撕下来的。
“秀兰,见字如面。戈壁起了大风沙,三天了。粮食快没了,水也不多。但我很好,同志们也很好。你别担心,我是班长,得带着大伙挺过去。就是...有点想你包的韭菜饺子。等复员了,我一定天天吃,吃成个胖子...”
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周小川知道,那不是水。
“班长...”他轻声叫。
杨大山迅速抹了把脸,合上本子:“咋不睡?”
“渴。”
杨大山从桌下拿出自己的水壶,晃了晃,还有小半壶。他递给周小川:“喝一口,别多。”
周小川接过,抿了一小口。水滑过喉咙的瞬间,他几乎要哭出来。
“去睡吧,明天风就该停了。”杨大山说,声音很稳,像界碑下的基石。
第五天,风真的小了。但补给车还是没来——路上有段被沙埋了,正在抢修。哨所彻底断粮断水。
杨大山把最后一点水分了,每人小半杯。然后他集合全班,站在那面褪色的国旗下。
“同志们。”他的声音沙哑,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咱们是‘一棵树’哨所的兵。这名字咋来的?不是真有棵树,是说,只要有一个兵在,这哨所就像棵树,根就得扎在这儿。”
他指着界碑的方向:“碑在,线在,国土就在。咱们可以渴,可以饿,但防线,一毫米都不能退。明白吗?”
“明白!”四个声音,嘶哑,但整齐。
第六天,周小川觉得天旋地转。他躺在铺上,看着屋顶裂缝里透进的一缕阳光,那光在晃动,像水波。他想起家乡的河,清凌凌的,夏天他总和小伙伴去游泳。要是现在能跳进河里,该多好...
“小川!小川!”有人拍他的脸。
他费力地睁开眼,是班长。杨大山手里端着个罐头盒,里面是浑浊的液体。
“喝点,菜汤。”
周小川勉强起身,喝了一口,有股土腥味和淡淡的咸。“这...哪来的?”
杨大山没回答。旁边,老赵别过脸去。
周小川突然明白了。他冲到菜地。那几棵小白菜不见了,连根拔起,只留下几个小坑。那点珍贵的绿色,被煮成了汤,维持着五个士兵的生命。
他蹲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砸进沙土里,没有声音。
“哭啥?”杨大山走过来,也蹲下,手放在他肩上,“菜没了,明年还能种。人没了,就真没了。只要人在,绿色,总会再长出来。”
第七天中午,就在所有人都快撑不住时,天际传来引擎的轰鸣。三辆越野车冲破沙尘,朝哨所驶来。是团里的救援队,带来了水、粮食、药品,还有一封嘉奖令——他们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坚守岗位整整七天,未让防线出现任何疏漏。
团长亲自来了,握着杨大山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最后,他只是用力拍了拍杨大山的肩:“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炊烟重新在哨所升起。老赵用新送来的面粉蒸馒头,白面的香气飘出来,所有人都拼命咽口水。周小川一口气吃了三个,噎得直瞪眼,杨大山给他拍背,咧着嘴笑。
那天晚上,月光特别好。吃过饭,杨大山说:“走,巡线去。”
“班长,今天不是巡过了吗?”
“再去看看。”杨大山拎起枪。
五个人,一条狗,沿着铁丝网慢慢地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沙地上,像一列移动的雕像。走到界碑处,杨大山停下来,像往常一样,把手贴在碑面上。
“今天,是10月26日。”他突然说,“1950年的今天,第一批勘界兵在这里立了这块碑。当时没有机械,全靠人扛。碑立起来那天,有个小战士,才十七岁,绕着碑跑,一边跑一边喊:‘咱们的!这是咱们的!’”
他收回手,看着五个兵——不,现在是四个了,铁蛋不算——一个个看过去:“七十三年了,碑还在这儿。立碑的人,有的老了,有的走了。可碑在,线在。为啥?因为一代代人,像咱们今天这样,守在这儿。”
他顿了顿,声音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咱们脚下这块地,看着是沙子,是石头。可地底下,埋着先辈的骨头,洒着先辈的血。每一粒沙子,都记着他们的名字;每一块石头,都刻着他们的誓言。这,就是国土。守住了,咱们的子孙后代,就能在自家的地里,安安稳稳地种庄稼,过日子。”
周小川看着界碑。月光下,花岗岩泛着清冷的光,“中国”两个红字,像两簇不会熄灭的火。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就像一棵树,把根扎进了深土,再大的风沙,也吹不走了。
三年后,周小川服役期满。离队前夜,他最后一次巡线。还是那条路,还是那道铁丝网,但感觉不一样了。他熟悉每一道沙丘的曲线,每一丛骆驼刺的位置,甚至哪块石头下住着一窝沙鼠。
在界碑前,他停下,学班长的样子,把手贴在碑面上。石头温热——白天吸饱了阳光,这会儿正慢慢释放出来。他闭上眼,感觉那温度顺着掌心,流进血管,流遍全身。
“班长,我要走了。”他对着碑说,也对着脚下的大地说。
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卷着沙砾,打在他脸上,不疼,像告别。
第二天,送行的车来了。杨大山带着人列队,敬礼。周小川还礼,手抬到一半,眼泪就下来了。
“哭啥,又不是不回来。”杨大山替他整了整衣领,“回去好好干,别忘了,你曾经是‘一棵树’的兵。”
“忘不了。”周小川用力抹了把脸,“班长,保重。”
车开了。他从后窗回望,哨所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黄色背景上的一个黑点。只有那棵枯死的胡杨桩,还倔强地立着,像大地举起的手臂,在蓝天下,挥别,或者召唤。
很多年后,周小川成了建筑工程师,参与了许多大工程。每次站在高楼顶端,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他总会想起戈壁,想起界碑,想起那个把最后几棵青菜煮了汤的夜晚。
有一次,他负责的一个项目在西北,路过“一棵树”。哨所已经重建了,崭新的营房,太阳能板闪着光。他下了车,慢慢走到界碑前。
碑还在,只是更光滑了,红漆新刷过,鲜亮得像血。他伸手去摸,那温度,那触感,和当年一模一样。
一个年轻哨兵跑过来,敬礼:“同志,这里是军事禁区...”
周小川还礼,微笑:“我知道。我从前在这儿当兵。”
哨兵愣了愣,随即笑了:“老班长!”
那天,周小川在哨所吃了饭,听现在的兵讲新故事——装了净水设备,通了网络,菜地里不光有白菜,还有西红柿、黄瓜。但他最想看的,是那棵枯胡杨桩。
还在,只是旁边又长出了一棵小胡杨,一人多高,叶子在风里哗哗地响。
“自己长出来的。”哨兵说,“也没人种,就长出来了。”
周小川看着那棵小树。在无边的黄沙中,它绿得那样骄傲,那样理直气壮。他突然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埋在地下的根,是刻在石头上的字,是流在血里的盐。风沙掩不住,时光磨不灭。
就像这界碑,就像这棵树,就像那些把名字写在风里、把骨头埋进土里的人。他们沉默地站着,站成一道线,一道墙,一道光。于是,在这道线里,墙内,光下,山河静好,炊烟不断。
而他,曾是这光中的一粒尘,这墙上的一块砖,这线上的一颗钉。这让他往后所有的日子,无论走在多繁华的街,站在多高的楼,脚底都有根,心里都有底。
离开时,年轻的哨兵们列队敬礼。周小川举手还礼,转身走向等他的车。戈壁的风吹过来,带着沙土的气息,那么熟悉,像故乡。
他抬起头,看见湛蓝的天,和天边一道银亮的线——那是正在修建的高铁,从戈壁中穿过,像一支射向未来的箭。
而在箭镞所指的方向,更远的地方,成千上万个“一棵树”哨所,成千上万个杨大山和周小川,正站在各自的界碑旁,手掌贴着温热的石头,看着太阳照常升起。
每一天,每一年。